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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不與人爭,就要受氣。舉例來說,我乘地鐵時排隊購票,總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前面加塞。說實在的,我有很多話要說:我排隊,你為什麼不排隊?你忙,難道我就沒有事?但是礙於君子的規範,講不出口來。話憋在肚子裡,難免要生氣。有時氣不過,就嚷嚷幾句:排隊,排隊啊。這種表達方式不夠清晰,人家也不知是在說他。正確的方式是:指住加塞者的鼻子,口齒清楚地說道:先生,大家都在排隊,請你也排隊。但這樣一來,就陷入與人爭論的境地,肯定不是君子了。

  常在報紙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流氓橫行不法,圍觀者如堵,無人上前制止。我敢斷定,圍觀的都是君子,也很想制止,但怎麼制止呢?難道上前和他打架嗎?須知君子動口不動手啊。我知道英國有句俗話:紳士動拳頭,小人動刀子。假如在場的是英國紳士,就可以上前用拳頭打流氓了。

  既然扯到了紳士,就可以多說幾句。從前有個英國人到澳大利亞去旅行,過海關時,當地官員問他是幹什麼的。他答道:我是一個紳士。因為歷史的原因,澳大利亞人不喜歡聽到這句話,尤其不喜歡聽到這句話從一個英國人嘴裡說出來。那官員又問:我問你的職業是什麼?英國人答道:職業就是紳士。難道你們這裡沒有紳士嗎?這下澳大利亞人可火了,差點揍他,幸虧有人拉開了。在英美,說某人不是紳士,就是句罵人話。當然,在我們這裡說誰不是君子,等於說他是小人,也是句罵人話。但君子和紳士不是一個概念。從字面上看,紳士(gentleman)是指溫文有禮之人,其實遠不止此。紳士要保持個人的榮譽和尊嚴,甚至可以說是這方面的專業戶。坦白地說,他們有點狂傲自大。但也有一種好處:真正的紳士決不在危險面前止步。大戰期間,英國紳士大批開赴前線為國捐軀,甚至死在了一般人前面。君子的標準里就不包括這一條。

  中國的君子獨善其身,這樣就沒有了尊嚴。這是因為尊嚴是屬於個人的、不可壓縮的空間,這塊空間要靠自己來捍衛——捍衛的意思是指敢爭、敢打官司、敢動手(勇斗歹徒)。我覺得人還是有點尊嚴的好,假如個人連個待的地方都沒有,就無法為人做事,更不要說做別人的典範。 我住在一座高層建築里。從一樓到十七樓,人人都封陽台,所用的材料和樣式各異,看起來相當醜陋。公用的樓道上,玻璃碎了一半,破了的地方用三合板或纖維板堵住;樓梯上很髒,垃圾道的口上更髒。如果它是一座待拆的樓房,那倒也罷了,實際上它是新的,建築質量也很好,是人把它住成了這樣。至於我家裡,和別人家裡一樣,都很乾淨,只是門外面髒。假如有朋友要見我,就要區別對待:假如他是中國人,就請他到家裡來;要是外國人,就約在外面見面。這是因為我覺得讓外國人到我家來,我的尊嚴要受損失。

  假設有個外國人來看我,他必須從單元門進來,爬上六層,才能到達我家的門口。單元門旁邊就是垃圾道的出口,那裡總有大堆的垃圾流在外面,有魚頭鴨頭雞腸子在內,很招蒼蠅,看起來相當嚇人。此人看過了這種景色之後,爬上一至六層的樓梯,呼吸著富含塵土的空氣,看到滿地的蔥皮、雞蛋殼,還有牆上淋漓的污漬。我希望他有鼻炎,聞不見味兒。我沒有鼻炎,每回爬樓梯時我都閉著氣。上大學時,我肺活量有五千毫升,現在大概有八千。當然,這是在白天。要是黑夜他根本就上不來,因為樓道里沒燈,他會撞進自行車堆里,摔斷他的腿。夜裡我上樓時,手裡總拿個棍兒,探著往上爬。他還不知扶手不能摸,摸了就是一手灰。才搬來時我摸過一把,那手印子現在還印在那裡,是沒有當初新鮮。就這樣到了我的門外,此時他對我肯定有了一種不好的看法。坦白地說,我在美國留學時,見到哪個美國同學住在這樣的房子裡,肯定也會看不起他。

  要是個中國人來看我,看到的景象也是一樣。大家都是人,誰也不喜歡骯髒,所以對這種環境的反感也是一樣的。但他進了我家的門,就會把路上看到的一切都忘掉。他對我這麼好,除了同胞情誼之外,還因為他知道樓道里這麼髒不能怪我;所以我敢把他請到家裡來。

  因為本文想要談尊嚴問題,就此切人正題。所謂尊嚴(dignity),是指某人受到尊敬,同時也是個人的價值所在。筆者曾在國外居住四年,知道洋鬼子怎樣想問題:一個人住在某處,對周圍的一切既有權利,也有義務。假如鄰居把門前和陽台弄得不像話,你可以徑直打電話說他,他要是個體面人就不會不理。反過來,假如你把門前弄得不像話,他也會徑直打電話來說你,你也不能不理。因此,一個地方住了一些體面人,就不會又髒又亂。居住的環境就這樣和個人尊嚴聯繫在一起。假如我像那些洋人想像的那樣,既有權利,又有義務,本人還是個知識分子,還把樓房住成了這樣,那我又算個什麼人呢。這就是我不敢讓洋人上家裡來的原因。

  但你若是中國人,就會知道:我有權利把自己的陽台弄成任何一種模樣,別人不會來管,別人把家門外弄成任何一種樣子,我也沒有辦法。當然,我覺得樓道太髒,也可以到居委會反映一下,但說了也沒有用。順便說說,我們交了衛生費,但樓梯總沒有人掃。我掃過樓道,從六樓掃到了一樓,只是第二天早上出來一看,又被弄得很髒;看來一天要掃三遍才行。所以我也不掃了。我現在下定了一種決心:一過了退休年齡,就什麼都不干,天天打掃樓道;現在則不成,沒有工夫。總而言之,對這件事我現在是沒有辦法了。把話說白了,就是這樣的:在我家裡,我是個人物。出了家門,既沒有權利,又沒有義務,根本就不是什麼人物,說話沒有人理,幹事情沒人響應,而且我自己也不想這樣。這不是在說外國人的好話,也不是給自己推卸責任,而是在說自己為什麼要搞兩面派。

  中國這地方有一種特別之處,那就是人只在家裡(現在還要加上在單位里)負責任,出了門就沒有了責任感(羅素和費孝通對此都有過論述,誰有興趣可以去查閱)。大家所到之處,既無權利,也無義務;所有的公利公德,全靠政府去管,但政府不可能處處管到,所以到處亂糟糟。一個人在單位是老張或老李,回了家是爸爸或媽媽,在這兩處都要顧及體面和自己的價值,這是很好的。但在家門外和單位門外就什麼都不是,被稱作「那男的」或是「那女的」,一點尊嚴也沒有,這就很糟糕。我總覺得,大多數人在受到重視之後,行為就會好。 每天早上,北京街頭就會出現一些早點攤。有一天我起早了,走著走著感到有點餓,想到攤上吃一點。吃之前先繞到攤後看了一眼,看到一桶洗碗水,裡面還泡著碗。坦白地說,與一桶泔水相似。我當時就下定決心,再不到小攤上吃飯。當然,我理解那些吃這種早點的人,因為我也當過工人。下了夜班,胃裡難受,嘴裡還有點血腥味,不吃點熱東西實在沒法睡;這麼早又找不到別的地方吃飯,只好到攤上去吃。我不理解的是那些賣早點的人。既然人家到你這裡吃東西,你為什麼不弄乾淨一點?

  我認識一個人,是從安徽出來打工的。學了點手藝,在個體餐館裡當廚師。後來得了肝炎,老闆怕他傳染顧客,把他辭掉了,他就自製熟肉到街上去賣。我覺得這很不好,有傳染病的人不能賣熟食。你要問他為什麼這麼幹,他就說:要賺錢。大家想想看,人怎麼能這樣待人呢。只有無賴才這樣看問題。我實在為他們害羞,覺得他們拋棄了人的尊嚴。當然,這裡說到的不是那些飲食者的個人尊嚴,而是賣飲食者的尊嚴;準確地說,是指從外地到北京練攤的人——其中有好的,但也有些人實在不講衛生。要是在他本鄉本土,他決不會這麼幹。這就是說,他們做人方面有了問題。至於這個問題,我認為是這樣的:你穿著衣服在街上一走,別人都把你當人來看待。所以,在你做東西給別人吃時,該把別人當人來看待。有一種動物多髒的東西都吃,但那是豬啊。你我是同類,難道大家都是豬?我一直這麼看待這個問題,最近發生了一點變化,是因為遇上這麼一回事:有一天,我出門去幫朋友搬家。出去時穿得比較破,因為要做粗活;回來時頭上有些土,衣服上有點污漬,抬了一天冰箱,累得手腳有點笨;至於臉色,天生就黑。總而言之,像個「外地來京人員」——順便說一句,現在「人員」這個字眼就帶有貶義,計有:無業人員、社會閒散人員、賣yín嫖娼人員等等說法——就這個樣子乘車回來,從售票員到乘客,對我都不大客氣,看我的眼神都不對。我因此有點憋氣,走到離家不遠,一不小心碰到了一個人。還沒等把道歉的話說出口,對方已經吼道:沒帶眼睛嗎?底下還有些話,實在不雅,不便在此陳述。我連話都不敢說,趕緊溜走了。假如我說,我因此憋了一口氣,第二天就蹬輛三輪車,帶一個蜂窩煤爐子、一桶髒水到街上練早點,那是我在編故事。但我確實感到了,假如別人都不尊重我,我也沒法尊重別人。假如所有的人都一直斜眼看我,粗聲粗氣地說我,那我的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不過,回到家裡,洗個熱水澡,換上乾淨衣服,我心情又好了。有個住的地方,就有這點好處。

  我住的地方在城鄉結合部上,由這裡向西,不過二里路,就是一個優雅的公園,是散步的好地方。但要到那裡去,要穿過一段小街陋巷,低矮的平房。有的房子門上寫著「此房出租」,有的裡面住著外地來打工的人,住得很擠。我穿過小巷到公園裡去散步,去了一回,就再也不去了。那條路上沒有下水道,儘是明

  溝,到處流著污水。我全身上下最好使的器官是鼻子,而且從來不得鼻炎,所以在這一路上嗅到六七處地方有強烈的尿騷氣。這些地方不是廁所,只是些犄角旮旯。而這一路上還真沒有什麼廁所。走著走著遇上一片垃圾場,有半畝地大,看起來觸目驚心。到了這裡,我就痛恨自己的鼻子,恨它為什麼這麼好使。舉例來說,它能分出雞腸子和鴨腸子,前者只是腥臭,後者有點油膩膩的,更加難聞。至於魚腸子,在兩里路外我就能聞到,因為我討厭魚腥味。就這樣到了公園裡,我已無心散步,只覺得頭暈腦漲,腦子裡轉著上百種臭味;假如不把它們一一分辨清楚,心裡就難受。從那片平房往東看,就是我住的樓房。我已經說過,那樓的樓道不大幹淨,但已比這片平房強了數百倍。說起來,外地人到京打工,算是我們的客人。讓客人住這種地方,真是件不體面的事。成年累月住在這種地方,出門就看到爛雞腸子,他會有什麼樣的心境,我倒有點不敢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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