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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對北京環境改善充滿了信心。這是因為一座現代大都市,有能力很快改善環境,北京是首都,自然會首先改善。不信你到歐美的大城市看看,就會發現有些舊石頭房子像瓦窯裡面二樣黑,而新的石頭房子則像雪一樣白。找個當地人問問,他們會說:老房子的黑是煤煙燻的。現在沒有煤煙,石頭牆就不會變黑了。我在美國的匹茲堡留過學,那裡是美國的鋼鐵城市,以污染著稱。據當地人說,大約三十年前,當地人出門訪友時,要穿一件襯衣,帶一件襯衣。身上穿的那件在路上就髒了,到了朋友家裡再把帶的那件換上。現在的情況是:那裡的空氣很乾淨。現代大城市有辦法解決環境問題:有財力,也有這種技術。到了非解決不可時,自然就會解決。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我們可以戴風鏡、戴口罩來解決空氣不好的問題。

  我現在住的地方在城鄉結合部,出門不遠,就不歸辦事處管,而是鄉政府的地面。我家樓下是個農貿市場,成天來往著一些砰砰亂響的東西:手扶拖拉機、小四輪、農用汽車等等。這些交通工具有一個共同點:全裝著吼聲震天、黑煙滾滾的柴油機。因為有這種機器,我認為城市近郊、小城鎮等地環境問題更嚴重。人家總說城市裡噪音嚴重,但你若到郊區的公路邊坐上一天,回來大概已經半聾了。縣城的城關大多也吵得要命,上那裡逛逛,回來時鼻孔里準是黑的。據報導,我國的農用汽車產值超過了正莊汽車。叫做農用車,其實它們淨往城市和郊區跑。這類地方人煙稠密,和市中心差不了很多。這裡的人既有鼻子,又有耳朵,因此造這種車時,工藝也宜考究些,要把環境因素考慮在內才好,否則是用不了幾年的。

  在這方面我有一個例子:七四年我在山東煙臺一帶插隊,見到現在農用車的鼻祖:它是大車改制的,大車已經有兩個輪子,在車轅部位裝上個轉盤,安上抽水磨麵的柴油機,下面裝上第三個輪子,用三角皮帶帶動,駕駛員坐在轅上,轉彎時推動轉盤,連柴油機帶底下的輪子一塊轉。我不知它的正式名稱叫什麼,只知道它的雅號叫做「寧死不屈」,因為在轉急彎時,它會把頭一扭,把駕駛員扔下車去,然後就頭在後,屁股在前,一路猛衝過去,此時用手槍、衝鋒鎗去打都不能讓它停住,拿火箭筒來打它又來不及,所以叫寧死不屈。當然,最後它多半是衝進路邊的店鋪,撞在櫃檯上不動了。但那台肇事的柴油機還在恬不知恥地吼叫著。後來,它被政府部門堅決取締了。不安全只是原因之一,主要的原因是:它對環境的影響是毀滅性的。那東西吵得厲害,簡直是天理難容。跑在煙臺二馬上,兩邊的人都要犯心臟病。發展農用汽車,也要以寧死不屈為鑑。

  說到環境問題,好多人以為這是近代機器文明造成的,其實大謬不然。說到底,環境問題是人的問題。煤煙、柴油機是糟糕,但也是人願意忍受它。到了不願忍受時,自然會想出辦法來。老北京是座消費城市,雖然沒有什麼機器,環境也不怎麼樣:晴天三尺土,雨天一街泥。我從書上看到,舊北京所有的死胡同底部、山牆底下都是尿窩子,過往行人就在那裡撒尿。日久天長,山牆另一面就會長出白色的晶體,成分是硝酸銨,經加工可以做鞭炮。有些大媽還用這種東西當鹽來燉肉,說用硝來燉肉能燉爛——但這種肉我是不肯吃的。有人說,喝尿可以治百病,但我沒有這種嗜好。我寧可得些病。很不幸的是,這些又騷又cháo的房子裡還要住人,大概不會舒適。天沒下雨,聽見自己家牆外老是嘩嘩的,心情也不會好。費孝通先生有篇文章談「差序格局」,講到二三十年代江南市鎮,滿河漂著垃圾,這種環境也不能說是好。我住的地方不遠處,有片亂七八糟的小胡同,是外來人口聚集區。有時從那裡經過,到處是垃圾。污水到處流,蒼蠅到處飛。排水口的箅子上淨是糞——根本不成個世界。有一大群人住在一起,只管糟蹋不管收拾,所以就成了這樣——此類環境問題源遠流長,也沒聽誰說過什麼。

  就我所見,一切環境問題都是這麼形成的:工業不會造成環境問題,農業也不會造成環境問題,環境問題是人造成的。知識分子悲天憫人的哀號解決不了環境問題,開大會、大遊行、全民總動員也解決不了這問題。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可以解決環境問題:人不能只管糟蹋不管收拾。收拾一下環境就好了,在其中生活也能像個體面人。 在國外時看到,人們對時事做出價值評判時,總是從兩個獨立的方面來進行:一個方面是國家或者社會的尊嚴,這像是時事的經線;另一個方面是個人的尊嚴,這像是時事的緯線。回到國內,一條緯線就像是沒有,連尊嚴這個字眼也感到陌生了。

  提到尊嚴這個概念,我首先想到英文詞dignity,然後才想到相應的中文詞。在英文中,這個詞不僅有尊嚴之義,還有體面、身份的意思。尊嚴不但指人受到尊重,它還是人價值之所在。從上古到現代,數以億萬計的中國人里,沒有幾個人有過屬於個人的尊嚴。舉個大點的例子,中國歷史上有過皇上對大臣施廷杖的事,無論是多大的官,一言不和,就可能受到如此當眾羞辱,高官尚且如此,遑論百姓。除了皇上一人,沒有一個人能有尊嚴。有一件最怪的事是,按照傳統道德,挨皇帝的板子倒是一種光榮,文死諫嘛。說白了就是:無尊嚴就是有尊嚴。此話如有任何古怪之處,罪不在我。到了現代以後,人與人的關係、個人與集體的關係,仍有這種遺風——我們就不必細說「文革」中、「文革」前都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到了現在,已經不用見官下跪,也不會在屁股上挨板子,但還是缺少個人的尊嚴。環境就是這樣,公共場所的秩序就是這樣,人對人的態度就是這樣,不容你有任何自尊。

  舉個小點的例子,每到春運高xdxcháo,大家就會在傳媒上看到一輛硬座車廂里擠了三四百人,廁所里也擠了十幾人。談到這件事,大家會說國家的鐵路需要建設,說到鐵路工人的工作難做,提到安全問題,提到所有的方面,就是不提這些民工這樣擠在一起,完全沒有了個人的尊嚴——仿佛這件事很不重要似的。當然,只要民工都在過年時回家,火車總是要擠的,誰也想不出好辦法。但個人的尊嚴畢竟大受損害;這件事總該有人提一提才對。另一件事現在已是老生常談,人走在街上感到內急,就不得不上公共廁所。一進去就覺得自己的尊嚴一點都沒了。現在北京的公廁正在改觀,這是因為外國人到了中國也會內急,所以北京的公廁已經臭名遠揚。假如外國人不來,廁所就要臭下去,而且大街上改了,小胡同里還沒有改。我認識的一位美國留學生說,有一次他在小胡同里內急,走進公廁撒了一泡尿,出來以後,猛然想到自己剛才滿眼都是黃白之物,居然能站住了不倒,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急忙來告訴我。北京的某些街道很髒很亂,總要到某個國際會議時才能改觀,這叫借某某會的東風。不光老百姓這樣講,領導上也這樣講。這話聽起來很有點不對味。不雅的景象外人看了丟臉,沒有外人時,自己住在裡面也不體面——這後一點總是被人忘掉。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發現自己曾有一種特別的虛偽之處,雖然一句話說不清,但可以舉些例子來說明。假如我看到火車上特別擠,就感慨一聲道:這種事居然可以發生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假如我看到廁所特髒,又長嘆一聲:唉!北京市這是怎麼搞的嘛!這其中有點幽默的成分,也有點當真。我的確覺得國家和政府的尊嚴受到了損失,並為此焦慮著。當然,我自己也想要點個人尊嚴,但以個人名義提出就過於直露,不夠體面——言必稱天下,不以個人面目出現,是知識分子的尊嚴所在。當然,現在我把這作為虛偽提出,已經自外於知識分子。但也有種好處,我找到了自己的個人面目。有關尊嚴問題,不必引經據典,我個人就是這麼看。但中國忽視個人尊嚴,卻不是我的新發現。從大智者到通俗作家,有不少人注意到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現象。羅素說,中國文化里只重家族內的私德,不重社會的公德公益,這一點造成了很要命的景象。費孝通說,中國社會裡有所謂「差序格局」,與己關係近的就關心,關係遠的就不關心或少關心。結果有些事從來就沒人關心。龍應台為這類事而憤怒過,三毛也大發過一通感慨。讀者可能注意到了,所有指出這個現象的人,或則是外國人,或則曾在國外生活過,又回到了國內。沒有這層關係的中國人,對此渾然不覺。筆者自己曾在外國居住四年,假如沒有這種經歷,恐怕也發不出這種議論——但這一點並不讓我感到開心。環境髒亂的問題,火車擁擠的問題,社會秩序的問題,人們倒是看到了,但總從總體方面提出問題,講國家的尊嚴、民族的尊嚴。其實這些事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削我們每個人的面子——對此能夠渾然無覺,倒是咄咄怪事。

  人有無尊嚴,有一個簡單的判據,是看他被當作一個人還是一個東西來對待。這件事有點兩重性,其一是別人把你當做人還是東西,是你尊嚴之所在。其二是你把自己看成人還是東西,也是你的尊嚴所在。擠火車和上公共廁所時,人只被當身體來看待。這裡既有其一的成分,也有其二的成分,而且歸根結蒂,和我們的文化傳統有關說來也奇怪,中華禮儀之邦,一切尊嚴,都從整體和人與人的關係上定義,就是沒有個人的位置。一個人不在單位里、不在家裡,不代表國家、民族,單獨存在時,居然不算一個人,就算是一塊肉。這種算法當然是有問題。我的算法是:一個人獨處荒島而且誰也不代表,就像魯濱遜那樣,也有尊嚴,可以很好的活著。這就是說,個人是尊嚴的基本單位。知道了這一點,火車上太擠了之後,我就不會再擠進去而且渾然無覺。 筆者是個學究,待人也算謙和有禮,自以為算個君子——當然,實際上是不是,還要別人來評判。總的來說,君子是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是士人或稱知識分子。按照中國的傳統,君子是做人的典範。君子不言利。君子忍讓不爭。君子動口不動手。君子獨善其身。這都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矩,時至今日,以君子自居的人還是如此行事。我是寧做君子不做小人的,但我還是以為,君子身上有些缺點,不配作為人的典範;因為他太文弱、太窩囊、太受人欺。

  君子既不肯與人爭利,就要安於清貧。但有時不是錢的問題,是尊嚴的問題。前些時候在電視上看到北京的一位人大代表發言,說兒童醫院的掛號費是一毛錢,公廁的收費是兩毛錢。很顯然,這樣的收費標準有損醫務工作的尊嚴。當然,發言的結尾是呼籲有關領導注意這個問題,有關領導也點點頭說:是呀是呀,這個問題要重視。我總覺得這位代表太君子,沒把話講清楚——直截了當的說法是:我們要收兩塊錢。別人要是覺得太貴,那你就還個價來——這樣三下五除二就切入了正題。這樣說話比較能解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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