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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假如一個人在生活條件和人際關係上都能感到做人的尊嚴,他就按一個有尊嚴的人的標準來行事,像個君子。假如相反,他難免按無尊嚴人的方式行事,做出些小人的行徑。雖然君子應該避惡趨善,不把自己置於沒有尊嚴的地位,但這一條有時我也做不到,也就不好說別人了。前些時候看電視,看到幾個「外地來京人員」拿自來水和髒東西兌假醬油,為之發指。覺得不但國家該法辦這些人,我也該去啐他們一口。但想想人家住在什麼地方,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又有點理不直氣不壯。在這方面,我應該做點事,才好去吐唾沫。後面這幾句話已是題外之語。我的意思當然是說,「外地來京人員」假如做餐飲,應該像君子一樣行事,讓大家吃著放心。這樣說話才像個不是「人員」的北京人。

  我有些朋友,幫一個扶貧組織工作,在議這樣一件事:租借一些空閒的廠房,給「外地來京人員」一個住的地方。我也常去參加議論,連細節都議出來了:那地方不在於有多考究,而在於衛生、有人管理、讓大家住著放心。房間雖是大宿舍,但有人打掃;個人的物品有處寄放;廁所要衛生,還要有洗淋浴的地方;各人的床用白布帘子隔起來——我在國外旅行,住過「基督教青年會」一類的地方,就是這個樣子的寄宿舍,住在裡面不覺得屈尊。對於出門在外的年輕人來說,住這種地方就可以說有了個人尊嚴,而且達到了國際標準。因為國際標準不光是奢華糜費,還有簡樸、清潔、有秩序的一面,我對此頗有心得,因為我在國外是個窮學生,過簡樸的生活,但也不覺得低人一等。這在中國也可以辦到嘛。……還有朋友說,這個標準太低。還該有各種訓練班,教授求職所需的技能;還要組織些文娛活動。當然,這就更好了。可以想見,「外地來京人員」到了這裡,體會到清潔、有序和人對人的關懷,對我們肯定會好一些。這件事從去年六月議起,還在務虛,沒有什麼務實的跡象。朋友里還有人說,這個寄宿舍應該贏利。我們這些人也不能白說這些事,也該有點好處。我聽了覺得不大對勁,就不再參加議論。本文的主旨是說,做餐飲的人要像君子一樣行事,把這件事也扯了出來,我恐怕自己是說漏了嘴。 國外有位研究發展的學者說:貧窮是一種生活方式——這話很有點意思。他的意思是說,窮人不單是缺錢。你給他錢他也富不起來,他的主要問題是陷到一種窮活法里去了。這話窮人肯定不愛聽——我們窮就夠倒霉的了,還說這是一種生活方式,這不是拿窮人尋開心又是什麼。我本人過夠了苦日子,到現在也不富裕,按說該有一個窮人的立場,但我總覺得這話是有道理的。貧窮的確是種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還有很大的感召力。

  我現在住在一樓,窗外平房住了一位退休的大師傅,所以有機會對一種生活方式作一番抵近的觀察:這位老先生七十多歲了,是農村出來的,年輕時肯定受過窮,老了以後,這種生活又在他身上復甦了。每天早上五點,他准要起來把全大院的垃圾箱搜個遍,把所有的爛紙撿到他門前——也就是我的窗前。這地方變成了一片垃圾場,飛舞著大量的蒼蠅。住在垃圾場裡,可算是個標準窮光蛋,而且很不舒服。但這位師傅哪裡都不想去,成天依戀著這堆垃圾,撥拉撥拉東,撥拉撥拉西,看樣子還真捨不得把這些破爛賣出去。我的屋裡氣味很壞,但還不全是因為這些垃圾。老師傅還在門前種了些韭菜,把全家人的尿攢起來,經過發酵澆在地里。每回他澆過了韭菜,我就要害結膜炎。二十年前我在農村,有一回走在大路上,前面翻了一輛運氨水的車,熏得我頭髮都立了起來——從那以後我再沒聞到過這麼濃烈的騷味。這位老先生撿了一大堆廢紙板,不停地往紙板里澆水——紙板吸了水會壓秤。但據我所見,這些紙板有一部分很快就變成了黴菌……我倒希望它長點蘑菇,蘑菇的氣味好聞些,但它就是不長。我覺得這位師傅沒窮到非撿垃圾不可的地步,勸他別撿了,但他就是不聽。現在我也不勸了。不但如此,我見了垃圾堆就要多看上一眼——以前我沒這種毛病。

  我知道舊社會窮人吃糠咽菜,現在這世界上還有不少人吃不上飯、穿不上衣服。沒人喜歡挨餓受凍——誰能說飢餓是生活方式呢。但這只是貧窮的一面,另一面則是,貧窮的生活也有豐富的細節,令人神往。就拿我這位鄰居來說,這些細節是我們院裡的五六十座垃圾箱。他去訪問之前,垃圾都在箱裡,去過之後,就全到了外面,別人對此很是討厭;常有人來門前說他,他答之以曖昧的傻笑。另外,他搜集的紙板不全是從垃圾里撿來的。有些是別人放在樓道里的紙箱,人家還要呢,也被他弄了來。物主追到我們這裡來說他,他也傻笑上一通。其實他有錢,但他喜歡撿爛紙,因為這種生活比呆著豐富多彩——羅素先生曾說,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也不知是不是這個意思。回收廢舊物資是項利國利民的事業,但這麼扒拉著撿恐怕是不對的。撿回來還要往裡加水,這肯定是種欺詐行為。我很看不慣,決心要想出一種方法,揭穿這種欺騙。我原是學理科的,馬上就想出了一種:用兩根金屬探針往廢紙里一插,用一個搖表測廢紙的電阻。如果摻了水,電阻必然要降低,然後就被測了出來。我就這麼告訴鄰居。他告訴我說,有人這麼測來著。但他不怕,摻不了水,就往裡面夾磚頭。搖表測不出磚頭來,就得用X光機。廢品收購站總不能有醫院放she科的設備吧?……

  我插隊時,隊裡有位四川同學,外號叫波美,但你敢叫他波美他就和你玩命。他父親有一項光榮的職業:管理大糞場。每天早上,有些收馬桶的人把大糞從城裡各處運來,送到他那裡,他以一毛錢一擔的價格收購,再賣給菜農。這些收馬桶的人總往糞里摻水——這位大叔憎惡這種行徑,像我一樣,想出了檢驗的辦法,用波美比重計測大糞的比重。你可能沒見過這種儀器:它是一根玻璃浮子,下端盛有鉛粒,外面有刻度;放進被測液體,刻度所示為比重。我想他老人家一定做過不少試驗,把比重計放進各種各樣的尿,才測出了標準大糞的比重。但是這一招一點都不管用:人家先往糞里摻水,再往糞里摻土,摻假的大糞比重一點都不低了。結果是他老人家貽人以笑柄,還連累了這位四川同學。大概你也猜出來了,波美就是波美比重計之簡稱,這外號暗示他成天泡在大糞里,也難怪他聽了要急。話雖如此說,波美和他的外號曾給插友們帶來了很多樂趣。

  如果說貧窮是種生活方式,撿垃圾和挑大糞只是這種方式的契機。生活方式像一個曲折漫長的故事,或者像一座使人迷失的迷宮。很不幸的是,任何一種負面的生活都能產生很多亂七八糟的細節,使它變得蠻有趣的;人就在這種趣味中沉淪下去,從根本上忘記了這種生活需要改進。用文化人類學的觀點來看,這些細節加在一起,就叫做「文化」。有人說,任何一種文化都是好的,都必須尊重。就我們談的這個例子來說,我覺得這解釋不對。在蕭伯納的《英國佬的另一個島》里,有一位年輕人這麼說他的窮父親:「一輩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隻豬;結果自己也變成了一片土、一隻豬。」要是一輩子都這麼興沖沖地弄一堆垃圾、一桶屎,最後自己也會變成一堆垃圾、一桶屎。所以,我覺得總要想出些辦法,別和垃圾、大糞直接打交道才對。 與王朔有關的影視作品我看了一些,有的喜歡,有的不喜歡。有些作品裡帶點烏迪·艾倫的風格,這是我喜歡的。有些作品裡也冒出些套話,這就沒法喜歡。總的來說,他是有藝術成就的,而且還不小;當然,和烏迪·艾倫的成就相比,還有不小的距離。現在他受到一些壓力,說他的作品沒有表達真善美,不夠崇高等等。對此我倒有點看法。有件事大家可能都知道:藝術的標準在世界上各個地方是不同的。以美國的標準為例,到了歐洲就會被視為淺薄。我知道美國有部格調高尚的片子,說上帝本人來到了美國,變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美國老人,到處去助人為樂;聽見別人順嘴溜出一句:感謝上帝……就接上一句:不客氣!相信這個故事能使讀者聯想到一些國產片。這種片子叫歐洲人,尤其是法國人看了,一定會覺得淺薄。法國人對美國電影的看法是:除了烏迪·艾倫的電影,其它通通是狗屎一堆。

  相反,一些優秀的歐洲電影,美國人卻沒有看過。比方說,我小時看過一些極出色的義大利電影,如《羅馬十一時》之類,美國人連聽都沒聽說過。為此我請教過義大利人,他們皺著鼻子說道:美國人看我們的電影?他們看不懂!把知識分子扣除在外,僅就一般老百姓而論,歐洲人和美國人在文化上有些差異:歐洲、尤其是南歐的老百姓喜歡深刻的東西,美國人喜歡淺薄的東西;這一點連後者自己也是承認的。這種區別是因為歐洲有歷史,美國沒有歷史所致。

  因為有這種區別,所以對藝術的認識也有深淺的不同。假定你有深刻的認識,對淺薄的藝術就會視為庸俗──這正是歐洲人對美國電影的看法。現在來談談我們中國人民是哪一種人。我毫不懷疑,因為有五千年的文明史,我們是全世界最深刻的人民。這一點連自以為深奧的歐洲人也是承認和佩服的。我在國外時,從電視上看到這樣一件事:美籍華人建築師貝先生主持了羅浮宮改造工程;法國人不服,有人說:美國人有什麼文化?憑什麼來動我們的羅浮宮?對此,貝先生從容答道:我有文化,我是中國人哪;對方也就啞口無言了。順便說說,烏迪·艾倫的電影,充滿了機智、反諷,在美國電影裡是絕無僅有的。這也難怪,他雖是美國籍,卻是猶太人,猶太文化當然不能小看。他的電影,能搞到手的我都看過,我覺得他不壞;但對我來說,還略嫌淺薄。略嫌淺薄的原因除中華文化比猶太文化歷史悠久之外,還有別的。這也難怪,在美國的中國人當時不過百萬,作為觀眾為數太少;他也只能遷就一下一般淺薄的美國觀眾。正因為中國的老百姓有歷史、有文化、很深刻,想在中國搞出正面謳歌的作品可不容易啊;無論是美國導演還是歐洲導演,哪怕是猶太導演,對我們來說,都太淺薄。我認為,真善美是一種老舊的藝術標準;新的藝術標準是:搞出漂亮的、有技巧的、有能力的東西。批判現實主義是藝術的一支,它就不是什麼真善美。王朔的東西在我看來基本屬於批判現實主義,烏迪·艾倫也屬這一類。這一類的藝術只有成熟和深刻的觀眾才能欣賞。

  在我看來,所謂真善美就是一種甜膩膩的正面描寫,在一個成熟的現代國度里,一流的藝術作品沒有不包括一點批判成份的。因此,從批判轉入正面歌頌往往意味著變得淺薄。王朔和他的創作集體在影視圈、乃至文化圈裡都是少數派。對於上述圈子裡的多數派,我有這樣一種意見:現在中青年文化人之大多數,對文化的一般見識,比之先輩老先生們,不唯沒有提高,反而大幅度下降。為了防止激起眾怒,我要聲明:我自己尤其遠不如老先生們。五六十年代的義大利的優秀電影一出現,老先生們就知道是好東西,給予「批判現實主義傑作」的美譽。現在的文化人不要說這種見識,連這樣的名詞都不知道,只會把「崇高」之類的名詞徑直講出口來,也不怕直露。當然,大家不乏謳歌主旋律的決心,但能力,或者乾脆說是才能,始終是個主要問題。多數的影視作品善良的創作動機是不容懷疑的,但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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