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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部電影的結尾是:好人從寡婦那裡出來,開車到另一處做好事,半路上出了車禍,被卡車撞了,好人也就死了。好人總是沒好報,這世界上一切好人電影都是這麼結束的。我們的電影也是這樣,所以就用不著借鑑了。 看過馮小剛導演的都市言情劇《情殤》,感到這個戲還有些長處。攝影、用光都頗考究,演員的表演也不壞,除主題歌難聽,沒有太不好的地方。當然,這是把它放在「都市言情劇」這一消閒藝術門類內去看,放到整個藝術的領域裡評論,就難免有些苛評——現在我就準備給它點苛評。我覺得自己是文化人,作為此類人士,我已經犯下了兩樣滔天大罪:第一,我不該看電視劇,這種東西俗得很;第二,我不該給電視劇寫評論。看了惡俗的都市言情劇,再寫這篇評論文章,我就如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弟子,有了吃豆子的惡行,從此要被學院拒之於門外。所幸我還有先例可引:毛姆先生是個正經作家,但他也看偵探小說,而且寫過評論偵探小說的文章。毛姆先生使我覺得自己有可能被原諒。當然,是被文化人原諒,不是被言情劇作者原諒——苛刻地評論人家,還想被原諒,顯得太虛偽。

  毛姆是這樣評論偵探小說的:此類小說自愛倫坡以來,人才輩出,培養出一大批狡猾的觀眾,也把自己推入了難堪之境。舉例來說,一旦偵探小說里出現一位和藹可親、與世無爭的老先生時,狡猾的觀眾們就馬上指出:殺人的兇手就是他!此類情形也發生在我們身邊,言情劇的作者也處於難堪的境地。這兩年都市言情劇看多了,我們正在變得狡猾:從電視屏幕上看到溫柔、漂亮的女主角林幻,我馬上就知道她將在這部戲裡大受摧殘——否則她就不必這樣溫柔、漂亮了。在言情劇里,一個女人溫柔、漂亮,就得倒點霉;假如她長得像我(在現實生活里,女人長得像我是種重大災難),倒有可能很走運。她還有個變成植物人的丈夫,像根木棍一樣睡在病床上,拖著她,使她不便真正移情別戀。從劇情來看,任何一個女人處在女主角的地位,都要移情別戀,因為不管她多麼善良、溫柔,總是一個女人,不是一根雌性的木棍,不能永遠愛根雄木棍,而且劇里也沒把她寫成木棍,既然如此,植物人丈夫的作用無非是加重對女主角的摧殘……劇情的發展已經證實了我的預見。

  更狡猾的觀眾則說,劇作者的用意還不僅如此。請相信,這根木頭棍子是顆定時炸彈。一旦林幻真正移情別戀,這根木頭棍子就會醒來,這顆定時炸彈就要炸響,使可愛的女主角進一步大受摧殘。戲演到現在,加在女主角身上的摧殘已經夠可怕的了:植物人丈夫一年要二十萬醫藥費,她愛的男人拿不出。有個她不愛的男人倒拿得出,但要她嫁過去才能出這筆錢。對於一個珍視愛情的女人來說,走到了這一步,眼看要被逼成一個感情上的大怪物……我很不希望這種預見被證實,但從劇情的發展來看,又沒有別的出路。造出一顆定時炸彈,不讓它響,對炸彈也不公平哪。毛姆先生曾指出,欣賞通俗作品有種訣竅,就是不要把它當真;要把它當作編出來的東西來看,這樣就能得到一定的樂趣。常言道:愛與死是永恆的主題,偵探小說的主題是死,言情劇的主題是愛。雖然這兩件事是我們生活中的大事,但出現在通俗作品裡,就不能當真。此話雖然大有道理,怎奈我不肯照辦。

  從長遠的觀點來看,我們都是要死的。被殺也是一種可能的死因。但任何一個有尊嚴的人都會拒絕偵探小說里那種死法:把十八英尺長的短吻鱷魚放到游泳池裡,讓它咬死你;或者用銳利的冰柱she人你的心臟;最起碼要你死於南洋土人使用的毒刺——仿佛這世界上沒有刀子也揀不到磚頭。其實沒有別的理由,只是要你死得怪怪的。這不是死掉,而是把人當猴子耍,兇手對死者太不尊重——我這樣認真卻是不對的。偵探小說的作者並沒有真的殺過人。所以,在偵探小說里,別的事情都可以當真,唯有死不能當真。

  同理,都市言情劇別的事都可以當真,也只有愛情不能當真。倘若當真,就有很多事無法解釋。以《情殤》中的林幻為例,她生為一個女人,長得漂亮也不是她之罪,渴望愛情又有什麼不對?但不知為什麼,人家給她的卻是這樣一些男人:第一個只會睡覺,該醒時他不醒,不該醒時他偏醒,就是這麼睡,一年卻要二十萬才夠開銷——看到睡覺有這麼貴,我已經開始失眠;第二個雖然有點像土匪,她也沒有挑剔,愛上了,但又沒有錢,不能在一起;第三個有錢,可以在一起,她又不愛——看到錢是如此重要,我也想掙點錢,免得害著我老婆;甚至想到去寫電視劇——我也不知還有沒有第四個和第五個,但我知道假如有,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這世界上不是沒有好男人,怎奈人家不給她,揀著壞的給。這個女人就像一頭毛驢被駕在車轅上,愛情就像胡蘿蔔,掛在眼前,不管怎麼夠,就是吃不著——既然如此,倒不如不要愛情。我想一個有尊嚴的女人到了這個地步,一定會向上帝抱怨:主啊,我知道你的好意,你把我們分成男人和女人,想讓我們生活有點樂趣——可以談情說愛;但是好心不一定能辦好事啊。看我這個樣子,你不可憐我嗎?倒不如讓我沒有性別,也省了受這份活罪——我知道有些低等生物蒙你的恩寵,可以無性繁殖。我就像細菌那樣分裂繁殖好了。這樣晚上睡覺,早上一下變成了兩個人,談戀愛無非是找個伴兒嘛,自己裂成兩半兒,不就有伴兒了嗎……

  上帝聽了林幻的禱告,也許就安排她下世做個無性繁殖的人,晚上睡覺時是林幻,醒來就變成了林幻一和林幻二,再也不用談愛情。很不幸的是,這篇禱告詞有重大的遺漏,忘記告訴上帝千萬不要再把她放進電視劇里,以免劇作者還是可以拿著她分裂的事胡編亂派,讓她生不如死。但這已是另一個世界裡電視劇作者的題目,非我所能知道。 據說有不少觀眾在呼喚國產愛情片。其實,國產片子裡提到愛情的也不少。小時候我看過一部《戰火中的青春》,那片子是打仗的,小男孩挺愛看,但看完又覺得有點膩膩歪歪的不對勁。現在知道,這是因為片裡暗示了一點愛情。青年時代看過《廬山戀》,從片名就知道,這是部愛情片。至於近來的影片,只要是現代的,大概都有點愛情的影子在內。有這麼多提到愛情的國產片,觀眾還覺得不夠,想必是有原因的——我覺得這原因就是:這些電影裡愛情的力度不夠,不足以滿足觀眾(尤其是中青年女觀眾)的需要。我以為這是因為導演老想在電影裡加入些理想和追求,把怎麼談戀愛都忘了。

  以《廬山戀》為例,不僅愛情的力度不夠,而且相當的古怪,雖說是部愛情片,男女主人公一不接吻,二不擁抱,連愛你都不說,只用英文高呼:Ilovemymotherland,吼得地動山搖。那部電影看得我渾身發冷——在雲南插隊時,我得過瘧疾,自打那以後,還沒起過那麼多的雞皮疙瘩。想看看愛情片的觀眾當然也不想洗這樣的冷水澡。她們想看的是《生死戀》、《愛情故事》、《廊橋遺夢》這樣的電影,愛就愛個七死八活——拿洗澡來打比方,她們不想洗冷水澡,也不想洗溫水澡。她們要的是一鍋熱水,燙得能煺豬毛。用豬毛來比喻愛情雖然欠斯文,但能夠說明問題。我要說的是:我國的編導要想使觀眾滿意,一定要再升升溫度才成。我敢拿我這個月的飯錢打賭,誰要是能搞出一鍋滾滾大開的熱水、一部愛到七死八活的電影,肯定能大獲成功。

  讀者看到我這段不陰不陽的文字,肯定會想到我不愛看愛情片。你猜對了,我愛看警匪片、科幻片,甚至武打片,就是不愛看愛情片。眾所周知,警匪片很是扯淡,在《紐約大劫案》中,一幫土匪劫走了幾十卡車的黃金。其實在美國,除了國庫哪裡都沒有這麼多的金子,誰要是不想活了就可以去劫個試試。現在的科幻片則完全荒誕不經。在武打片裡,人們在天上飛來飛去,隨手一揮,就放出一片UFO來,打到哪裡哪裡就爆炸——可就是炸不死對方。那些俠客們就這樣浪費自己的神奇武功,卻不肯用這種能力去開山辟路,造福於人。但是人也不能總這樣一本正經,偶爾看看別人扯淡,也是一種調劑。

  要讓我來說,哪種電影都沒有愛情片扯淡——人要像這種電影裡那樣瘋狂,不出一個月准完蛋。實際上,多數愛情片的結局總是男女主人公之一完蛋——除了讓他們完蛋,就想不出辦法來收場。雖然女主角很迷人,男主角很瀟灑,看到他們完蛋我也不傷心——我知道不是真完蛋,而是假完蛋。這種電影我看過不少,都是陪太太看的。她在這邊流眼淚,我在那邊說風涼話。電影散場後,她眼睛還是紅紅的。我不免要說:你看看你,歲數也不小了,還是ph.D.看這種電影掉眼淚,寒磣不寒磣。我老婆振振有辭地說:你不知道,人經常流點眼淚,對身體有好處。按照她的說法,看愛情片就是為了刺激一下淚腺。我沒有理由反對她的這種嗜好——如前所述,我自己也常看些扯淡的電影作為消遣。我知道,有位偉大的哲學家,了不起的大智者維根斯坦,最喜歡看沒品的偵探小說,相比之下我們又算得了什麼。女人愛看愛情片,這種嗜好也該得到尊重。我看不出我國的編有什麼理由不肯把水再燒熱一些——她們愛看什麼就拍什麼吧。 我很少看MTV,但既看電視,總免不了會看見一些。最近看到了孫悅唱的MTV《祝你平安》,心裡有些疑惑,想借《演藝圈》的園地,求教於高明。照我看來,那是一首安慰失意情人的歌,對此不當再有其他解釋了。孫悅唱得很好,歌也很好聽。但畫面就讓人有點看不懂,看懂的地方又讓人有氣。

  先說我不懂的地方。眾所周知,MTV的畫面不一定有邏輯,好看就成。但我不懂的是導演的創意。這本是支愛情歌,卻串進了女教師和聾啞學生。雖然弘揚主旋律、歌頌人民教師是好的,但卻不是這麼弘揚法……我老婆沒看過這段MTV,卻會唱這歌,時不常對我來幾句,以示柔情,但我總覺得她在說我是啞巴。這不就是搞串了嗎?主旋律是主旋律,男女之情是男女之情,切不可這樣胡串。再說,在片首孫悅打扮得像個小蜜,片中才出現了聾啞學生。假如不是我想像力過於豐富,這故事仿佛是說:有一聾啞學校的教師,丟下學生跑到深圳,傍上了大款。回過頭來想想被丟下的學生,心中不忍——這歌就不叫「祝你平安」,該叫做「鱷魚的眼淚」,因為真有良心就該回去教書。就算真有這樣的事,也只是極個別的現象,沒有普遍意義。

  再說說我自以為看懂了的地方。片子結束時,出現了一個交通警,微笑著做准許車輛通行的手勢。照我淺薄的理解,這是對歌曲名稱的簡單圖示:警察同志讓你過去,同時一笑,此乃祝你平安之意也——用這種手法來點題。但願我理解錯,因為把別人想得如此低能是有罪的。有個英文歌Crazy,請這位導演來拍MTV,就要拍些瘋子了,否則沒法點題。《我的太陽》可以是這種拍法:請一漂亮女孩摟住陳佩斯。既有「我的」,又有「太陽」,太陽就是陳佩斯的腦袋。你肯定會同意,我的創意雖然直露,尚不如《祝你平安》的結尾那麼直。要拍岳飛的《滿江紅》,就得去請食人族,否則不能「飢餐胡虜肉」。按照這種自然主義的邏輯,麥當娜的LikeaVirgin該請觀眾看點什麼?難道要請大家當一回大夫,去看那個東西?我們又不是婦科大夫,看了也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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