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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堂里先是鴉雀無聲,然後就是卷堂大亂。有人感到大受啟發,說道:有道理,有道理!原來我是個傻×呀。還有人憤憤不平,說道:就算我真是個傻×,也犯不著花兩千塊錢請人來告訴我!至於該書作者,沒有介入爭論,徑直開車下山去找東西吃——連吃兩個禮拜的淨素可不是鬧著玩的。如前所述,我對這故事的真實性有點懷疑,但我以為,真不真的不要緊,要緊的是要有教育意義——中國常有人不惜代價,冒了被踩死的危險,擠進體育館一類的地方,去見見大名人,在裡面涕淚直流,出來後又覺得上當。這道理是這樣的:用不著花很多錢,受很多罪,跑好遠的路,洗耳恭聽別人說你是傻×。自己知道就夠了。 我到荷蘭去旅遊,看到運河邊上有個風車,風車下面有一片牧場,就站下來看,然後被震驚了。這片牧場在一片低洼地里,遠低於運河的水面,茵茵的綠糙上有些奶牛在吃糙。乍看起來不過是一片鄉村景象,細看起來就會發現些別的:那些糙地的中央隆起,四周環以淺溝。整個地面像瓦楞鐵一樣略有起伏,下凹的地方和溝渠相接,淺溝通向深溝,深溝又通向渠道。所有的渠道都通到風車那裡。這樣一來,哪怕天降大雨,牧場上也不會有積水。水都流到溝渠里,等著風車把它抽到運河裡去。如果沒有這樣精巧的排水系統,這地方就不會有

  牧場,只會有沼澤地。站在運河邊上,極目所見,到處是這樣井然有序的牧場。這些地當然不是天生這樣,它是人悉心營造的結果。假如這種田園出於現代工程技術人員之手,那倒也罷了。實際上,這些運河、風車、牧場,都是十七世紀時荷蘭人的作品。我從十七歲就下鄉插隊,南方北方都插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土地。

  我在山東老家插過兩年隊,什麼活都幹過。七四年的春夏之交,天還沒有亮,我就被一陣哇哇亂叫的有線廣播聲吵起來了。這種哇哇的聲音提醒我們,現在已經是電子時代。然後我緊緊褲腰帶,推起獨輪車,給地里送糞。獨輪車很不容易叫我想起現在是電子時代。俗話說得好,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我們老家的人就認這個理。獨輪車的好處在於它可以在各種糟糕的路上走,繞過各種坑和石頭;壞處在於它極難操縱,很容易連人帶車一起翻掉。我們老家的人在提高推車技巧方面不遺餘力,達到了雜技的水平。舉例來說,有人可以把車推過門檻,有人可以把它推上台階。但不管技巧有多高,還是免不了栽跟頭,而且總造成鼻青臉腫的後果。現在我想,與其在車技上下苦功,還不如把路修修——我在歐洲遊玩時,發現那邊的鄉間道路極為美好——但這件事就是沒人干。不要說田間的路,就是村裡的路也很糟,說不清是路還是坑。

  我們老家那些地都在山上。下鄉時我帶了幾雙布鞋,全是送糞時穿壞的。整雙鞋像新的一樣,只是後跟豁開了。我的腳脖子經常抽筋,現在做夢夢到推糞上山,還是要抽筋。而且那些糞也不過是美其名為糞,實則是些墊豬圈的土,學大寨時要湊上報數字,常常剛墊上就挖出來,豬還來不及在上面排泄呢……我去起圈時,豬老詫異地看著我。假如它會說話,肯定要問問我:抽什麼瘋呢?有時我也覺得不好意思,就揍它。被豬看成笨蛋,這是不能忍受的。

  坦白地說,我自己絕不可能把一車糞推上山——坡道太陡,空手走都有點喘。實際上山邊上有人在接應:小車推到坡道上,就有人用繩子套住,在前面拉,和兩人之力,才能把車弄上山去。這省了我的勁兒,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更笨了。這道理是這樣的:這一車糞有一百公斤,我和小車加起來,也快有一百公斤了,為了送一百公斤的糞,饒上我這一百公斤已經很笨,現在又來了一個人,這就不止是一百公斤。刨去做無效功不算,有效功不過是送上去一些土,其中肥料的成分本屬虛無縹緲……好在這些蠢事豬是看不到的;假如看到的話,不知它會怎麼想:土裡只要含有微量它老人家的糞尿,人就要不惜勞力送上高山——它會因此變成自大狂,甚至提出應該誰吃誰的問題……

  從任何意義上說,送糞這種工作決不比從低洼地里提水更有價值。這種活計本該交給風能去干,犯不著動用寶貴的人體生物能。我總以為,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紀的荷蘭人,肯定遍山都是纜車、索道——他們就是那樣的人:工程師、經濟學家、能工巧匠。至於我老家的鄉親,全是些勤勞樸實、缺少心計的人。前一種人的生活比較舒服,這是不容爭辯的。

  現在可以說說我是種什麼人。在老家時,我和鄉親們相比,顯得更加勤勞樸實、更加少心計。當年我想的是:我得裝出很能吃苦的樣子,讓村裡的貧下中農覺得我是個好人,推薦我去上大學,跳出這個火坑……順便說一句,我雖有這種卑鄙的想法,但沒有得逞。大學還是我自己考上的。既然他們沒有推薦我,我就可以說幾句坦白的話,不算占了便宜又賣乖。村裡的那些活,弄得人一會兒腰疼,一會兒腿疼,尤其是拔麥子,拔得手疼不已,簡直和上刑沒什麼兩樣——十指連心嘛,幹嗎要用它們幹這種受罪的事呢?當年我假裝很受用,說什麼身體在受罪,思想卻變好了,全是昧心話。說良心話就是:身體在受罪,思想也更壞了,變得更陰險,更jian詐……當年我在老家插隊時,共有兩種選擇:一種樸實的想法是在村里苦挨下去,將來成為一位可敬的父老鄉親;一種狡猾的想法就是從村里混出去,自己不當父老鄉親,反過來歌頌父老鄉親。這種歌頌雖然動聽,但多少有點虛偽……站在荷蘭牧場面前,我發現還有第三種選擇。對於個人來說,這種選擇不存在,但對於一個民族來說,它不僅存在,而且還是正途。 我生在北京西郊大學區里。長大以後,到美國留學,想要恭維港台來的同學,就說:你國語講得不壞!他們也很識趣,馬上恭維回來:不能和你比呀。北京乃是文化古都,歷朝歷代人文薈萃,語音也是所有中國話里最高尚的一種,海外華人佩服之至。我曾在美國華文報紙上讀到一篇華裔教授的大陸遊記,說到他遭服務小姐數落的情形:只聽得一串京片子,又急又快,字字清楚,就想起了《老殘遊記》里大明湖上黑妞說書,不禁目瞪口呆,連人家說什麼都沒有去想——我們北京人的語音就有如此的魅力。當然,教授愣完了,開始想那些話

  ,就臊得老臉通紅。過去,我們北京的某些小姐(尤其是售票員)在粗話的詞彙量方面,確實不亞於門頭溝的老礦工——這不要緊,語音還是我們高貴。

  但是,這已是昨日黃花。今天你打開收音機或者電視機,就會聽到一串「嗯嗯啊啊」的港台腔調。港台人把國語講成這樣也會害臊,大陸的廣播員卻不知道害臊。有一句鬼話,叫做「那麼呢」,那麼來那麼去,顯得很低智,但人人都說。我不知這是從哪兒學來的,但覺得該算到港台的帳上。再發展下去,就要學台灣小朋友,說出「好可愛好高興噢」這樣的鬼話。台灣人造的新詞新話,和他們的口音有關。國語口音純正的人學起來很難聽。

  除了廣播員,說話港台化最為厲害的,當數一些女歌星。李敖先生罵老K(國民黨),說他們「手yín台灣,意yín大陸」,這個比方太過粗俗,但很有表現力。我們的一些時髦小姐糟蹋自己的語音,肯定是在意yín港幣和新台幣——這兩個地方除了貨幣,再沒什麼格外讓人動心的東西。港台人說國語,經常一頓一頓,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他們在想這話漢語該怎麼說啊。他們英語講得太多,常把中國話忘了,所以是可以原諒的。我的親侄子在美國上小學,回來講漢語就犯這毛病。犯了我就打他屁股,打一下就好。中國的歌星又不講英文,再犯這種毛病,顯得活像是大頭傻子。電台請歌星做節目,播音室里該預備幾個桌球拍子。乒乒球拍子不管用,就用擀麵杖。這樣一級一級往上升,我估計用不到狼牙棒,就能把這種病治好。治好了廣播員,治好了歌星,就可以治其他小姐的病。如今在飯店裡,聽見鼻腔里哼出一句港味的「先生」,我就起雞皮疙瘩。北京的女孩子,幹嗎要用鼻甲來說話!

  這篇文章一直在談語音語調,但語音又不是我真正關心的問題。我關心的是,港台文化正在侵入內地。尤其是那些狗屎不如的電視連續劇,正在電視台上一集集地演著,演得中國人連中國話都說不好了。香港和台灣的確是富裕,但沒有文化。咱們這裡看上去沒啥,但人家還是仰慕的。所謂文化,乃是歷朝歷代的積累。你把城牆拆了,把四合院扒了,它還在人身上保留著。除了語音,還有別的——就拿筆者來說,不過普普通通一個北方人,稍稍有點急公好義,仗義疏財,有那麼一丁點燕趙古風,台灣來的教授見了就說:你們大陸同學,氣概了不得……

  我在海外的報刊上看到這樣一則故事:有個前國軍上校,和我們打了多年的內戰,槍林彈雨都沒把他打死。這一方面說明我們的火力還不夠厲害,另一方面也說明這個老東西確實有兩下子。改革開放之初,他巴巴地從美國跑了回來,在北京的飯店裡被小姐罵了一頓,一口氣上不來,腦子裡崩了血筋,當場斃命。就是這樣可怕的故事也擋不住他們回來,他們還覺得被正莊京片子給罵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我認識幾位華裔教授,常回大陸,再回到美利堅,說起大陸服務態度之壞,就扼腕嘆息道:再也不回去了。隔了半年,又見他打點行裝。問起來時,他卻說:罵人的京片子也是很好聽的呀!他們還說:罵人的小姐雖然粗魯,人卻不壞,既誠實又正直,不會看人下菜碟,專拍有錢人馬屁——這倒不是謬獎。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小姐,就是洛克菲勒冒犯到她,也是照罵不誤:「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能在我這兒起膩,惹急了我他媽的拿大嘴巴子貼你!」斷斷不會見了港客就骨髓發蘇非要嫁他不可——除非是領導上交待了任務,要把他爭取過來。粗魯雖然不好,民族自尊心卻是好的,小姐遇上起膩者,用大嘴巴子去「貼」他,也算合理;總比用臉去貼好吧。這些事說起來也有十幾年了。如今北京多了很多合資飯店,裡面的小姐不罵人,這幾位教授卻不來了。我估計是聽說這裡滿街的鳥語,覺著回來沒意思。他們不來也不要緊,但我們總該留點東西,好讓別人仰慕啊。 1978年我去考大學。在此之前,我只上過一年中學,還是十二年前上的,中學的功課或者沒有學,或者全忘光。家裡人勸我說:你毫無基礎,最好還是考文科,免得考不上。但我就是不聽,去考了理科,結果考上了。家裡人還說,你記憶力好,考文科比較有把握。我的記憶力是不錯,一本很厚的書看過以後,裡面每個細節都能記得,但是書里的人名地名年代等等,差不多全都記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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