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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之初,我是人民大學的學生。有一回被拘到禮堂里聽報告,報告人是一位青年道德教育家——我說是被拘去的,是因為我並不想聽這個報告,但缺席要記曠課,曠課的次數多了就畢不了業。這位先生的報告總是從恭維聽眾開始。在清華大學時,他說:這裡是清華大學,是全國最高學府呀;在北大則說:這裡是有五四傳統的呀;在人大則說:這是有革命傳統的學校呀。總之,最後總要說,在這裡做報告他不勝惶恐。我聽到他說不勝惶恐時,禁不住舌頭一轉,鼻子底下滾出一句頂級的粗話來。順便說一句,不管到了什麼地方,我首先要把當地的罵人話全學會。這是為了防一手,免得別人罵我還不知道,雖然我自己從來不罵人,但對於粗話幾乎是個專家。為了那位先生的報告我破例罵了一回,這是因為我不想受他恭維。平心而論,恭維人所在的學校是種禮貌。從人們所在的民族、文化、社會階層,乃至性別上編造種種不切實際的說法,那才叫做險惡的煽動。因為他的用意是煽動一種癔症的大流行,以便從中漁利。人家恭維我一句,我就罵起來,這是因為,從內心深處我知道,我也是經不起恭維的。 七十年代發生了這樣一回事:河裡發大水,沖走了一根國家的電線桿。有位知青下水去追,電線桿沒撈上來,人卻淹死了。這位知青受到表彰,成了革命烈士。這件事在知青中間引起了一點小小的困惑:我們的一條命,到底抵不抵得上一根木頭?結果是困惑的人慘遭批判,不瞞你說,我本人就是困惑者之一,所以對這件事記憶猶新。照我看來,我們吃了很多年的飯才長到這麼大,價值肯定比一根木頭高;拿我們去換木頭是不值的。但人家告訴我說:國家財產是大義之所在,見到它被水沖走,連想都不要想,就要下水去撈。不要說是木頭

  ,就是根稻糙,也得跳下水。他們還說,我這種值不值的論調是種落後言論——幸好還沒有說我反動。

  實際上,我在年輕時是個標準的愣頭青,水性也好。見到大水沖走了木頭,第一個跳下水的準是我,假如水勢太大,我也可能被淹死,成為烈士,因為我畢竟還不是鴨子。這就是說,我並不缺少崇高的氣質,我只是不會唱那些高調。時隔二十多年,我也讀了一些書,從書本知識和親身經歷之中,我得到了這樣一種結論:自打孔孟到如今,我們這個社會裡只有兩種人。一種編寫生活的腳本,另一種去演出這些腳本。前一種人是古代的聖賢,七十年代的政工幹部;後一種包括古代的老百姓和近代的知青。所謂上智下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就是這個意思吧。從氣質來說,我只適合當演員,不適合當編劇,但是看到腳本編得太壞時,總禁不住要多上幾句嘴,就被當落後分子來看待。這麼多年了,我也習慣了。

  在一個文明社會裡,個人總要做出一些犧牲——犧牲「自我」,成就「超我」——這些犧牲就是崇高的行為。我從不拒絕演出這樣的戲,但總希望劇情合理一些——我覺得這樣的要求並不過分。舉例來說,洪水沖走國家財產,我們年輕人有搶救之責,這是沒有疑問的,但總要問問撈些什麼。撈木頭尚稱合理,撈稻糙就太過分。這種言論是對崇高唱了反調。現在的人會同意,這罪不在我:劇本編得實在差勁。由此就可以推導出:崇高並不總是對的,低下的一方有時也會有些道理。實際上,就是唱高調的人見了一根稻糙被沖走,也不會跳下水,但不妨礙他繼續這麼說下去。事實上,有些崇高是人所共知的虛偽,這種東西比墮落還要壞。

  人有權拒絕一種虛偽的崇高,正如他有權拒絕下水去撈一根稻糙。假如這是對的,就對營造或提倡社會倫理的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能只顧浪漫煽情,要留有餘地;換言之,不能夠只講崇高,不講道理。舉例來說,孟子發明了一種倫理學,說親親敬長是人的良知良能,孝敬父母、忠君愛國是人間的大義。所以,臣民向君父奉獻一切,就是崇高之所在。孟子的文章寫得很煽情,讓我自愧不如,他老人家要是肯去做詩,就是中國的拜倫。只可惜不講道理。臣民奉獻了一切之後,靠什麼活著?再比方說,在七十年代,人們說,大公無私就是崇高之所在。為公前進一步死,強過了為私後退半步生。這是不講道理的:我們都死了,誰來幹活呢?在煽情的倫理流行之時,人所共知的虛偽無所不在;因為照那些高調去生活,不是累死就是餓死——高調加虛偽才能構成一種可行的生活方式。從歷史上我們知道,宋明理學是一種高調。理學越興盛,人也越虛偽。從親身經歷中我們知道,七十年代的調門最高。知青為了上大學、回城,什麼事都干出來了。有種虛偽是不該受譴責的,因為這是為了能活著。現在又有人在提倡追逐崇高,我不知道是在提倡理性,還是一味煽情。假如是後者,那就是犯了老毛病。

  與此相反,在英國倒是出現了一種一點都不煽情的倫理學。讓我們先把這相反的事情說上一說——羅素先生這樣評價功利主義的倫理學家:這些人的理論雖然顯得卑下,但卻關心同胞們的福利,所以他們本人的品格是無可挑剔的。然後再讓我們反過來說——我們這裡的倫理學家既然提倡相反的倫理,評價也該是相反的。他們的理論雖然崇高,但卻無視多數人的利益;這種偏執還得到官方的獎勵,在七十年代,高調唱得好,就能升官——他們本人的品行如何,也就不好說了。我總覺得有煽情氣質的人唱高調是浪費自己的才能:應該試試去寫詩——照我看,七十年代的政工幹部都有詩人的氣質——把營造社會倫理的工作讓給那些善講道理的人,於公於私,這都不是壞事。 朋友們知道我在海外留學多年,總要羨慕地說,你可算是把該看的書都看過了。眾所周知,我們這裡可以引進好萊塢的文化垃圾,卻不肯給文人方便,設家賣國外新書的文化書店。如果看翻譯的書,能把你看得連中國話都忘了。要是到北京圖書館去借,你就是老死在裡面也借不到幾本書。總而言之,大家都有想看而看不到的書。說來也慚愧,我在國外時,根本沒讀幾本正經書,專揀不正經的書看。當時我想,正經書回來也能看到,我先把回來看不到的看了吧。我可沒想到回來以後什麼都看不到——要是知道,就在圖書館裡多泡幾年再回

  來。根據我的經驗,人從不正經的書里也能得到教益。

  我就從一本不正經的書里得到了一些教益。這本書的題目叫做《我是〈花花公子〉的編輯》,裡面儘是荒唐的故事,但有一則我以為相當正經。這本書標明是紀實類的書,但我對它的真實性有一點懷疑。這故事是這麼開始的:有一天,洛杉磯一家大報登出一則學習班的廣告:教授謙卑。學費兩千元,住宿在內,膳食自理。本書的作者接到主編的指示:去看看出了什麼怪事。他就驅車出發,一路上還在想著:我也太狂傲了,這回報社給報銷學費,讓我也學點謙卑。等到到了學習班的報名處,看到了一大批過了氣的名人:有文體明星、政治家、文化名人、道德講演家,甚至還有個把在電視上講道的牧師。美國這地方有點古怪:既捧人,也毀人。以電影明星為例,先把你捧到不知東西南北,口出狂言道:我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男(女)演員。然後就開始毀。先是老百姓看他(她)的狂相不順眼,紛紛寫信或打電話到報社、電視台貶他,然後,那些捧人的傳媒也跟著轉向,把他罵個一文不值——這道理很簡單:報紙需要訂戶,電視台也需要收視率,美國老百姓可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哪。在我們這裡就不是這樣,所以也沒有這樣的學習班——這樣一來,一個名人就被毀掉了。作者在這個學習班上見到的全是大名人,這些傢伙都因為太狂,碰了釘子,所以想要學點謙卑。此時,他想到:和他們相比,我得算個老實人——狂傲這兩個字用在我身上是不恰當的。當然,他還沒見到我們中國的明星,要是見到了,一定會以為自己就是道德上的完人了。

  且說這個學習班,設在一個山中廢棄的中學裡,要門沒門,要窗沒窗,只有滿地的鹿糞和狐狸屎。破教室的地上放了一些床墊子,從破爛和骯髒程度來看,肯定是大街上揀來的垃圾。那些狂傲的名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是要他們睡在這些墊子上,知道以後,就紛紛向工作人員嚷道:兩千塊錢的住宿就是這樣的嗎?人家只回答一句話:別忘了你是來學什麼的!有些人就說:說得對,我是來學謙卑的,住得差點,有助於糾正我道德上的缺陷;有些人還是不理解,還是吵吵鬧鬧。但吵歸吵,人家只是不理。等到中午吃飯時,那破學校的食堂里供應漢堡包,十塊錢一份,麵包倒是很大,生菜葉子也不少——毛驢會喜歡的——就是沒有肉。有些狂傲的名人就吼了起來:十塊錢一個的漢堡包就該是這樣的嗎?牛肉在哪兒?(順便說一句,「Whereisthebeef!」是句成語,意思是「別矇事呀!」)得到的回答是:別忘了你是來學什麼的!就這樣,吃著淨素,睡著破床墊,每天早上在全校唯一能流出冷水的破管子前面排著長隊盥洗。此書的作者是個老油子,看了這個破爛的地點和這些不三不四的工作人員,心裡早就像明鏡似的,但他也不來說破。除了吃不好睡不好,這個學習班還實行著封閉式管理,不到結業誰也不准回家——當然,除非你不想結業,也不要求退還學費,就可以回家。這些盛氣凌人的傢伙被圈在裡面,很快就變得與一夥叫花子相仿。除了這種種不便,這個班還總不上課,讓學員在這破爛中學裡溜達,美其名曰反省自己。學習班的辦公室里總是擠滿了抱怨的人,大家都找負責人吵架,但這位負責人也有一手,總是笑容可掬地說道:要是我是你,就不這樣氣急敗壞——要知道,在上帝面前,我們可都是罪人哪。至於課,我們會上的。聽了以後保證你們會滿意。長話短說,這個鬼學習班把大家耗了兩個禮拜,這幫名人居然都堅持了下來,只是天天鬧著要聽課。

  最後,上課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校方宣布,主講者是個偉大的人,很不容易請到。所以這課只講一堂,講完了就結業。於是,全體學員都來到了破禮堂里,見到了這位演講人。原書花了整整三頁來形容他,但我沒有篇幅,只能長話短說:此人有點像歌星,有點像影星,有點像信口雌黃的政治家,又有幾分像在講台上滿嘴沙蔥的野狐禪牧師——為了使中國讀者理解,還要加上一句,他又像個有特異功能的大氣功師。總而言之,他就是那個我們花錢買票聽他嚷嚷的人。這麼個傢伙往台上一站,大家都倍感親切,因而鴉雀無聲。此人說道:我的課只講一句話,講完了整個學習班就結束……雖然只是一句話,大家記住了,就會終生受用不盡,以後永不會狂傲——聽好了:Youareanasshole!同時,他還把這話寫在了黑板上,然後一摔粉筆,揚長而去。這話只能用北京俗話來翻譯:你是個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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