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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沅鎮也是如此。這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小鎮仿佛被時間遺棄了,山水還是舊日模樣。鎮子被潺潺的流水劃分成了分成了若干部分,哪裡都是橋,哪裡都是桃花。居民的住宅無不緣河而築,臨水而居。清幽的小巷子裡,一個個院子緊密相連,白牆黑瓦,宛如中國水墨畫般淡雅。

  或許因為時間還早,整個小鎮還在休息,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流水清澈見底,潺潺的從橋洞裡流過,烏篷船漂浮其上,宛如一位嫻靜美麗的未嫁姑娘的竊竊私語。

  兩位身穿綠色軍裝的軍人出現在臨河那條石板街道的盡頭,一前一後的走過來。仿佛是為了歡迎來客,岸邊的桃樹別樣風情地站著,把桃花開得燦若雲霞,風一吹,粉色花瓣稀稀簌簌的飄落在河面上,又被流水帶走。

  董江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欣賞這絢爛的三月風光,他覺得自己這一程,走得格外艱難。他邊走邊打量著老舊的門牌,站住腳步,叫住了領先自己半步的曹建平:“政委,到了。”

  說著,他指著白牆上醒目的門牌號,再次強調了一下:“書院巷18號,是這裡,沒錯。”

  那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院子,裡面住著四五戶人家,院子裡有一口井,一位年長的婦女坐在井邊洗衣服。她愉快地哼著不知名的曲子,把衣服從水裡撈出來,使勁一絞,水聲嘩嘩。

  看到素不相識的軍人出現在這裡,她起初詫異,隨後恍然大悟,興奮起來,把濕漉漉的衣服重新扔回盆里,奔過來熱情的跟他們招呼:“你們是找薛衛國一家人的?他們家在這邊。”

  說著,把他家的房子指給了他們,西北角的那套。

  她說著當地方言,但並不太難理解;曹建平對她點頭,客氣道:“謝謝您啊。您也在這個院子住?”

  “我是他們家老鄰居了。啊,你們叫我王嬸就行了。”

  董江隨後過去敲門,王嬸一看就笑了。

  “你們這種敲法是不行的,我幫你們叫門。”大嬸上下打量他們,用兩位軍人都駭然的力氣重重門板,大聲叫:“衛國!薛衛國!你家來客人啦!是文捷在部隊的同志!快點出來招呼客人啊!”

  嗓門之大簡直是平地里炸起的一聲驚雷,連屋頂上的鳥都嚇得撲棱翅膀飛走了。

  曹建平和董江面面相覷。王嬸很熱情地繼續說:“這個時候,那父女倆不是在睡覺就是在後面畫畫呢。那個衛國啊,只知道畫畫。小苑呢,也有學有樣的。”

  董江問:“他們家只有父女兩個人?”

  “是啊,”大嬸說著就開始嘆氣,絮絮叨叨的說起其他的事情,“衛國一家人,這些年都都死得差不多了,文捷又去了部隊,家裡只有這父女兩個。一個大男人照顧女兒,要說不容易啊,是真不容易。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總想著能幫就幫一點。”

  “還好有你們這些鄰居。”

  王嬸眼神忽然變得認真起來,又問,“文捷怎麼沒跟你們一起回來?我怪想這個孩子的,有兩年多都沒見到她了。當年她把奶娃娃一扔就走,可把我氣得夠嗆,還罵她來著。”

  兩個人短暫的沉默,曹建平剛打算開口說話,忽然門吱呀一聲,從里打開。一個瘦高的年輕人牽著一個三歲左右大小女孩站在門口。年輕人清秀白淨,渾身透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息,小女孩驕俏可愛,膚白如雪,穿著件花花綠綠的衣服,扎著兩個歪歪斜斜的羊角辮。

  目光一對上,曹建平就問:“你就是薛衛國同志?葉文捷同志的丈夫?”

  “是我。你們是?”薛衛國挨個打量他們,帶著濃濃的困惑和不解。

  曹建平伸出手去:“我們是葉文捷的戰友,你好。”

  薛衛國眼睛一下子就亮起來,改說普通話,發音極其標準。

  “啊,你們好”,他也同樣伸出手,相握的一瞬間又倉促的收回去,靦腆的笑意浮上他的臉頰,“對不起,我手上都是顏料。”

  曹建平擺擺手示意沒關係,然後發現他不光是手,袖口上也沾了不少顏色;而他身邊的小女孩更誇張,原以為她穿著的是件普通的花衣裳,可仔細看了才發現,她衣服上那花花綠綠的的花紋,居然全是顏料染出來的。

  小女孩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伸出那隻五顏六色的小手拉扯著他的軍裝,很興奮的說:“叔叔,你也跟我媽媽一樣,是軍人嗎?”

  “是啊。”

  “太好了,”小女孩拍手一笑,“你們認識我媽媽嗎?”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像極了她的母親,曹建平發覺自己眼眶一熱,很慢的回答:“認識的。”

  “我媽媽呢?為什麼不回來?”

  曹建平和董江臉色難看的一變,本來就凝重的表情就更凝重了。他們是軍人,表情比普通人嚴更肅是正常的,但這麼陰鬱還是讓人覺得揣揣不安。

  王嬸發覺氣氛不對,看向薛衛國:“衛國啊,你是怎麼招待客人的?不論什麼話,先讓人進屋去說吧。”

  薛衛國仿佛剛剛想起這件事情,慌慌張張的把人迎進房內。這是那種一望就知主人清貧的屋子,用來待客和休息的客廳連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牆壁略顯灰暗,到處都顯得雜亂無章,桌子上是一大捲紙,牆角有數堆各種顏色且數量驚人的石頭。

  曹建平見多識廣,一下子就發現那是礦石。發覺來人的視線在石頭上,薛衛國靦腆的解釋“用來配顏料的,”,說著,他又去找茶杯倒水,被曹建平攔住了。

  “你不用麻煩了。”

  董江配合著從隨身提著的包里拿出一張紅線捆著的紙卷和一個糙綠色的書包放在客廳的方桌上。

  曹建平進屋後一直沒坐,此時朝薛衛國深深的鞠了一躬,說:“我們來,是把你的妻子葉文捷烈士的遺物和撫恤金送回來。”

  晴天霹靂。

  薛衛國本來就蒼白,現在更是毫無血色。不過從剛剛開始起的動作,已經全部凝固,他目光停在空中的某個地方,仿佛曹建平剛剛說的那番話變成了飄浮在空中的文字一樣;那時跟著一起跟進屋的王嬸呆了呆,臉上滿是迷茫的神色:“烈士?什麼烈士?”

  並不是第一次上門報喪,所有人的反應都在預計中,董江想開口解釋,曹建平猛一揮手臂制止了他。他隨後上前一步,除了保密範圍內的信息,從頭到尾講述了事情經過。包括葉文婕平時是如何認真工作,跟大家的關係是如何融洽,以及最後那天的流彈是怎麼出乎意外的襲過來,統統都說了。

  王嬸邊聽邊哭:“戰爭?不是早就結束了嗎?不是說和平了嗎?”

  長久的悲憫浮上曹建平的臉,他搖搖頭,然後又點頭:“我們在盡力維護和平。對不起,沒能保護好她。”

  屋子又是死寂,王嬸的抽搐聲在屋子裡格外響亮。

  仿佛是被這些抽搐聲驚到,薛衛國終於有了反應,他嘴唇哆嗦,問:“她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沒有時間。”

  曹建平拿起方桌上的包,在手裡掂量了下,來到薛衛國面前,雙手遞給他:“文捷她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只有這幾件衣服了。”

  薛衛國垂著視線,緩慢的伸手接過那隻軍用包。像是對這裡的空氣再也無法忍受,他猛然背過身去,陽光就順著他的頭髮滑過來,照耀得他的臉色白了青,青了白,最後完全扭曲起來。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轉身就進了臥室。

  察覺到有人拉著自己的衣袖,曹建平低下頭去,對上了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我媽媽,不會回來了,是嗎?”

  曹建平艱難的點點頭。

  小女孩的眼眶一下子紅了,眼淚打濕了整張臉。那么小的一個女孩失去了母親,怎麼難過都不過分。曹建平雖然有個兒子,但幾乎沒跟兒子接觸過,完全沒有什麼哄孩子的經驗,他回憶著別人是怎麼哄孩子的,試探著把她抱到自習的膝蓋上,擦乾她的淚,問她:“你叫薛苑,對吧。你媽媽很喜歡你的,總跟叔叔說你多麼可愛。”

  薛苑忽然就不哭了,擦擦眼淚,然後想通什麼一樣又重重點頭,很清晰的開口:“其實我就知道的,前幾天晚上我夢到我媽媽了,她說她要走了,讓我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爸爸。”

  曹建平悚然一驚,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你媽媽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她很勇敢,很聰明。你要跟她學習”

  “嗯。”

  多年之後他還記得薛苑那雙眼睛,清澈見底,勇敢而堅定。

  那天他們離開時,薛衛國依然沒從臥室里出來,徹底拒絕外界的打擾。久等無用,兩人終於離開,臨走前拜託院子裡所有的人家以後好好照顧薛苑。其實哪怕他們不說,這些街坊鄰居也會這麼做,不過仿佛不這麼強調一句,就不能安心似的。

  他們順著來路往回走;董江忽然回頭,用留戀目光的看著這裡的小橋流水。正午的陽光帶著暖意,也些微刺痛了他的眼睛。早上的見聞讓他難過,“也不知這父女兩,今後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剛剛看到那個家,亂七八糟,最後薛衛國居然去屋子裡躲起來,實在不像個會照顧人的父親。”

  曹建平搖頭:“希望這些鄰居們多多幫忙了。我們到底是遠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們也不知道在哪——”

  忽然有歌聲打斷了他的話,兩人駐足聆聽,那把清秀委婉的聲音遠處飄來,擦過水麵,慢慢迴蕩在空氣里: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兩位軍人都是戰場上磨練過來的,對人有著準確的判斷力。

  他們擔心的問他變成了事實。

  如果說薛家父女倆之前的生活還有一種叫做“希望”的東西,得到葉文捷去世的消息之後,徹底沒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無知,她一直沒有母親,也不太懂得母親的意義,每天照樣開心的玩耍,用手指蘸著顏料在白紙上畫畫。

  薛衛國的情緒一落千丈,妻子去世,連個骨灰都沒有,那一張烈士證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但他小心的收好,放在了在柜子里,然後再也沒有碰過。

  一定程度的悲傷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情況是,過了度。妻子離開的兩年裡,薛衛國並沒有每天都記掛著她,她離開後,以前的總總事情就再也沒從他腦子裡離開過。

  認識葉文捷時,兩個人都還小,她是個可愛而淘氣的的姑娘,爬到樹上,那棵樹正對他家的窗戶,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笑起來,她不解的問,你一個男孩子整天呆在屋子裡寫寫畫畫什麼呢?多出來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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