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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他因為畫畫得好,有寫得一手好字,被領導看中進入了工藝美術廠,稱了一名國家工人;而她開始準備複習參考高考,她複習的地方在那片桃樹林,她靠著樹看書,他靠著另一棵樹在一旁安靜的畫畫,暖風吹得她昏昏欲睡,他為她取下粘在頭髮上的樹葉;

  她考上大學,離開的時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車站,沉默地看著綠皮車廂把她帶走,也帶走了他最初和最後的愛情。

  曾經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會回來,可她還是回來了。

  六七年時光如水,回來的時候葉文捷變成了軍人。她完全脫去了少女時期的嬰兒肥,穿軍裝時明媚得讓人移不開眼睛,穿常服時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動人。

  唯一沒變的,也許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根本沒有奢望跟她有進一步的發展,但沒想到葉文捷肯嫁給他。他們的婚姻羨煞了所有人,擺喜酒的時候,同齡人都恨不得掐了他的脖子。

  她微笑:“離開的時候,我就說了,會回來,讓你等我。”

  葉文捷如此重情重義,時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離開的時候薛衛國完全沒有擔心,很安心的一等兩年多,最後卻等到了一張烈士證書。

  有半年的時間,薛衛國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女兒,他有一頓沒一頓的吃飯,薛苑也跟著挨餓;精神不好,工作的狀態也越來越差。廠里的效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終於走到了困境。

  莊東榮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他不是本地人,代表的香港某企業,跟沅鎮工藝美術廠合作,定製了一批木雕和畫架。

  作為這批產品的設計者之一,薛衛國跟莊東榮交流較多。薛衛國不是那種善於跟人打交道的人,莊東榮比他略大幾歲,文質彬彬,帶著一副眼鏡,善於談話並且談吐不俗,對藝術品頗有見地。在薛衛國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見到他這樣富有學識並且舉止得體的人物。很快的,兩人從認識變得熟悉。

  那幾個月,莊東榮一直住在沅鎮,薛衛國很自然的邀請他到自己家中一敘。

  莊東榮笑著應允。

  房子並不大,一廳二室,小房間是女兒的臥室,毗鄰河邊,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間是他的臥室,與其說臥室,不如說畫室更恰當一點,顏料畫卷堆積在牆角,幾乎要以捆來計算。陽光透過樹葉落在牆角,斑斑點點。

  莊東榮蹲下身,一幅幅油畫看過去,臉上的表情已經是瞬息萬變,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麼有李天明的這麼多畫?”

  雖然那時國內的油畫市場規模不大,但不等於油畫不值錢。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隨便哪個人都可以負擔起的。

  薛衛國連連擺手:“不是,不是真跡。是我依照畫冊臨摹的。”

  “看畫冊都可以臨摹到這個地步?不可能!”他摁耐住自己的情緒,又說,“如果真是這樣,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衛國點頭:“有幾年了。”

  莊東榮連聲讚嘆:“真是太不起了。”

  薛衛國無奈:“也不是只看過照片,兩年前他辦過一次的畫展,我去看過,畫展上有他的畫冊買,我就買了一本。”

  “原來如此,”莊東榮毫不吝嗇自己的讚賞,“你臨摹李天明的畫,真是惟妙惟肖!連我都騙過了,說是真跡都不會有人懷疑了。最妙是顏色光影的運用,光真的是在流動著,比起李天明來也毫不遜色。說來,李天明都是自己配製顏料,你也是自己調顏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點,你們廠子的關係,弄到礦石的確比較方便。”

  莊東榮感慨萬千,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在這麼不起眼的小鎮發現薛衛國這樣的隱藏著的人才,就好像在沙灘上行走忽然踩到了一桶黃金一樣難得。

  他環顧四周,看到的畫架上搭著一塊布,就問:“你正在畫的作品?可以看看嗎?”

  薛衛國掀開畫布,穿著軍裝的年輕女子在那顆桃樹下巧笑倩兮;莊東榮盯著畫看了很久,之後才問:“非常……非常美麗。她是誰?”

  “我愛人。這幅畫沒有畫完。”薛衛國說著,拿過布重新蓋上,動作輕柔,仿佛那是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

  “你愛人她現在——”莊東榮本來想問什麼,卻被門口忽然出現的小女孩打斷了談話。

  小女孩揉著眼睛,一幅剛剛睡醒的模樣,臉蛋漲得通紅,癟癟嘴說:“爸爸,怎麼房間在轉啊。”

  她的臉色紅得極不正常,薛衛國伸手探探她的額頭,額角滾燙,真是燒糊塗了。

  送客的同時,連忙帶著女兒去了附近的衛生院,醫生說是感冒發燒,然後連續打了兩天的針,高燒退下來了,一切呈現出好轉的跡象;可不過幾天又復發,同時還增加了咳嗽,又繼續打針吃藥;每次打針之後,病情都會有一定程度的好轉,但復發時則出現新的症狀。如此反覆了十多天,衛生站的醫生終於覺得不對,私下同他說:“這病有點奇怪,你還是帶著孩子去省里的大醫院看看。”

  結果去了大醫院,依然收效甚微,醫生起初的診斷結果是腦膜炎,後來改為感染,最後又認為是肝炎,爭來辯去,總是沒有結果。

  錢流水一樣的花出去,薛苑卻一天天的衰弱下來。臉色蠟黃,一天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昏睡,最瘦的時候整個人只有不到二十斤,醫生連病危通知書都下了。得病需要錢治,他在外地陪同,吃住也都要錢,撫恤金全部拿出來,跟廠里打了白條,政府考慮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屬,還再負擔了一部份,但還是不夠。

  最後醫生終於得出了結論,病症是傳染性單核細胞增多症。這種病如果發現的早,還好治,薛苑的病情拖到現在,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回來,也許有一種新藥有用,但貴的要命。

  薛衛國整晚整晚的睡不著覺。半夜的時候看著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兒,眼淚一顆顆的往下掉。

  薛苑這時卻忽然醒過來。這是單人的隔離病房,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卻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別哭。媽媽一直陪著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裡,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把薛衛國徹底炸醒。對著空蕩蕩的病房大喊:“文捷!葉文捷,她是我們的女兒啊,你要是還愛她,就保佑她早點好起來!”

  當晚他連夜回到家裡,跟鄰居借了一些錢,但還是遠遠不夠,他絞盡腦汁的想著或許能幫助他們的人,想來想去,最後發現自己活了半輩子,居然連一個可以共患難的朋友都沒有。他對著家徒四壁的空房間發呆,恨自己無能懦弱,沒有出息,這一雙手,到頭來只能握住一隻小小的畫筆,留不住心有鴻鵠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那個不滿四歲的女兒。

  心死如灰。還不如去死了好。百無一用是書生。可是不能,女兒還在醫院裡,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慘狀,靜悄悄躲進了雲層。

  莊東榮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也不敲門,也不多廢話,一言不發送上一大筆錢。

  薛衛國平生絕對不受無功之祿,也很清楚世界上沒有白拿錢的好事,想到還在醫院裡的女兒,他遲疑片刻,又手忙腳亂的找紙筆:“我不能白拿你的錢。我給你寫欠條,”

  一段時間接觸下來,莊東榮相當了解薛衛國他這個人,他的性格非常典型,就象所有才高八斗但是懷才不遇的人一樣,清高傲氣,不受嗟來之食。

  “我不要欠條。衛國。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還清這筆錢,真不知道會讓我等到什麼時候,”莊東榮自顧自的取下畫板上那張葉文捷的肖像畫,仔細的看了看,擦去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我是商人,喜歡錢貨兩訖。我很喜歡這幅畫,你把這幅畫賣給我,我們就兩清了。”

  事情發展太過意外,薛衛國的大腦仿佛某個闖入屋子的瘋子給敲了一悶棍,於是結結巴巴的解釋:“可是……我還沒有畫完。”

  “我覺得已經很完美了。”

  “可是,這是我給文捷的畫像,我們結婚幾年,這是我唯一送給她的東西……我不能賣啊……”

  聲音到最後已經小了下來。

  “正因為你費了那麼多心血,這幅畫才值得這個價錢,你其他的畫,雖然漂亮,但是都不值,”莊東榮就象那條伊甸園的蛇,聲音平靜而誠懇,說的是絕對的真相,“這筆錢可以救你女兒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靈,知道這件事情,想必也不會反對。只是一幅畫而已,何況你以後還可以再畫的,是不是?”

  根本沒辦法拒絕的條件。

  那筆錢為數不少,完全可以補上剩下醫療費的缺口,又或許是真的有神靈庇佑,那種藥產生了效果,終於把薛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看到女兒在病床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薛衛國這麼一個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樣子,他覺得賣掉那幅畫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若干年後之後他才知道,做決定是容易的,難的是如何面對做完決定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有錢的人。改革開放進一步深化,老式的國營廠難以維繫,拖欠工資,所有人的生活每況愈下,而他更慘,還帶著一個身體不好需要補充營養的女兒。

  餓著肚子的是沒有力氣和資格清高的。清高這種東西只屬於衣食無缺的人,對於他而言,是負擔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錢。

  莊東榮第二次登門的時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單刀直入,他拿走了兩張他的臨摹稿,給他留下了一筆錢;再然後,他們完全形成了一種默契,差不多每過三四個月,莊東榮都來一次沅鎮,他帶著錢來,帶著畫走。

  完美的交易。

  第二十一章

  夜色更沉了,氣溫似乎又下降了一點。風過之處,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顫抖。夜色和路燈光芒競賽著要控制糙坪,視線所及的糙給渲染上一層黯淡的銀白。

  薛苑慢慢開口。

  “我爸爸認識了莊東榮,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道路。他的後半生毀於一旦。

  “你完全想像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畫,具體的數目我不清楚,我懷疑世界上也沒有人能弄明白。嗯,還有幾幅陳孟先先生的。上次你問我關於陳孟先先生《火燒雲》那幅畫,我沒辦法回答,就是因為那副作品也是我爸爸偽造的。我覺得羞恥,你要我怎麼跟你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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