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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腳是會自己認路的,從展廳出來,熟門熟路的找到了藝術設計系所在的教學樓,空空的大樓里幾乎看不到人。已經是七月初,低年級的學生都已經放了暑假,只剩下大四的學生了。

  她推開一樓角落的那間教室。十餘套畫板畫架毫無任何規律的分布在教室的各處,凳子東倒西歪得張牙舞爪,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絆倒,那是徹底“不歡迎來客”的姿態。臨近正午的陽光,在陽光中飛翔的塵埃,散落的畫筆和顏料,塗抹著各種顏色的廢紙糰子,明明那麼潦糙和零亂的教室,在薛苑的長久注視中,似乎煥發出了跳躍的,靈動的生命。

  薛苑找到曾經屬於自己的座位,扶起凳子坐下,恰好畫板上夾著張四十厘米的畫紙;她靈感一動,隨手從地上撈起半截炭筆,在白紙上擋開一筆,隨手勾勒起來。

  她不知道畫什麼,可筆卻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了有了意志,在紙上遊走不停。大學四年,所有專業課里,她最拿得出手的一門課也許就是素描。

  夏日天氣炎熱,一個人在教室坐得太久,汗水從後頸滲出來,襯衣粘糊糊的貼在身上,怎麼都不舒服;此時卻顧不得這些細枝末節,握著鉛筆的手依然如飛,直到碳素筆的碳芯全部用盡。此時她才認真的看自己剛剛畫出來的東西,絕望的嘆了口氣,重重把筆一扔。

  深思中有不合時宜的聲音插了進來:“速寫?畫的是你家?”

  她回頭看了來人一眼,空白著臉轉了過去。

  “難道忘記我了?我可是一時一刻都沒有忘記你呢。薛苑,”身後的腳步聲臨近,柔滑的聲音和呼吸在後頸迴轉,一隻手從左側探出,幫她把額角被汗粘住的頭髮挑開一縷;薛苑心情不論怎麼低沉陰鬱也忍不住憤怒,欲拍案而起的那一瞬身後人巧妙的退到她身後半米處,她撲了個空,只看到他露出笑氣定神閒的微笑來。

  這張臉想不記得都難。偏偏還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薛苑冷著一張臉:“又是你!”

  她端坐不動,李又維雙手插在衣兜里。他本就個子高,穿著筆直的黑色褲子,從薛苑的角度看上去,寬肩窄要,完美的線條從肩到腰一溜煙滾下來,襯得一雙腿出奇的修長。

  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臉,和善得簡直是幼兒園的老師:“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在張玲莉面前你不是這個樣子吧,我不知道你原來這麼跟老闆說話。”

  薛苑頭都沒抬:“上位者儀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僅此而已。”

  尖刻的諷刺卻讓李又維相當愉快,他輕拍一下畫板:“有精神了嗎。這幾天我看你人都要瘦了一圈了。”

  本想問一句“你什麼時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終於忍住,竭力讓自己顯得心平氣和:“你這麼纏著我,到底要幹嗎?”

  李又維卻長久不語,從她頭頂上彎下腰,下巴幾乎插過她的頭髮。他觀摩著那副粗糙的素描,又問:“這幅素描畫的是你家?我記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鎮吧。”

  她勉為其難的“嗯”了一聲,心裡想著他如果敢接機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維的雙手規規矩矩停在衣兜里,一絲動靜也無。

  “看來,你畫技並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結構,要有空間感,層次感,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明暗和空間,非常考驗技巧和手段,”李又維的手從她肩頭越過去,在畫紙上指指點點,“你做不到這一點。看來你在繪畫上相當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礎太差,連點面線的基本功都沒有打好。”

  “我一樣知道。”

  “素描,特別是速寫,是所有繪畫形式里最有意思的一種,也是判斷一個人天分的主要標誌,”李又維聲音一變,說,“這類信手的素描有時候比精心繪製的作品更深刻。黑格爾認為這類的素描是奇蹟,這把是全副精神直接貫注到靈巧的雙手上,在一霎那時間的創作中把作家的心靈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來。其實也就是我們的那句古語,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仰頭看他一眼,他的頭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頂角圓潤,下顎稍稍前凸。

  她別開視線,聲音較剛剛輕柔很多:“這個,我也知道。”

  李又維喉結一動:“去給我拿只碳筆。”

  她站起來去拿筆,空出來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遞筆給他的時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麼要乖乖聽話——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長篇大論迷惑了心神。

  李又維拿著碳筆,猛然在畫上盪開一筆,在她的原作上修補起來。他細節抓得極穩,在屋檐下補上一筆;在石板邊上添兩株小糙,在橋身上勾勒出磚塊的形狀,在流水裡渲上一層倒影。

  微妙之處在於細節。他的話一點也沒錯。速寫的風景畫直接象徵著隨著畫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時間的凝視後,你會以為什麼都看見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寫,所用筆墨未必更多,同樣的簡簡單單,卻能在人欣賞完後激發人的想像,引起思考。

  薛苑的視線未曾又一刻離開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畫。就像之前無數次看人作畫的過程,觀看的時候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凝視會得到什麼結果。事過很久後才會知道,不論那幅畫是好還是壞,注視時帶著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遠是真實的。

  他畫畫的時候好像變了個人,玉一樣的臉和大理石板的表情,看不到任何一點笑容。世界在他身邊蕩然無存,沒有聲音,沒有人影,沒有顏色,沒有時間,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顏色。最後,他放下筆,低沉聲音開口:“把窗簾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裡靜謐一片。暗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層灰色的紗蓋住。普普通通一幅素描經過他的修飾,煥發出了新的面貌。

  夜還沒有終結。沉睡著的小鎮,沉睡的房屋。沉睡著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勻的呼吸著,時間如流水般地來了有又去——薛苑一瞬間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並不是置身於這個悶熱的教室,而是處在那個山水之中的江南小鎮上。

  他筆下的江南小鎮那麼那麼像她的故鄉,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託之所卻有差別。她陷入長久的思索;李又維凝神看著畫片刻,低聲問她:“怎麼樣?跟你家有幾分相似?”

  “六分。”

  李又維反問:“只有六分?”

  “是,只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麼?”

  “畫裡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鄉。”薛苑疲憊的搖頭,“但到底缺了什麼我也不知道。”

  李又維搖頭:“汧鎮我去過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頗。”

  屋子光線暗淡,薛苑幾乎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試圖在昏暗中對上他的視線:“你可以說我畫不出好畫,但你不能說我連分辨好畫壞畫的能力都沒有。”

  李又維微笑:“只有這件事,我從不懷疑你。”

  他如此坦誠,薛苑反而沒有了語言。她撫著額頭,自嘲地笑了:“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我面前,總不是為了幫我改畫的吧。世界上還不會有那麼巧的事情。”

  “的確不是。”

  李又維嘴角閃出一個笑,大步流星朝她走過去,他手長腿長,走起來衣角帶風;薛苑覺得不妙,連連後退數步,可這見亂七八糟的教室,她連續兩次被凳子腿絆到,最後乾脆轉身就跑,可到底遲了一步,在門口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後手臂從後纏了過來,順勢攬住了她。

  剛剛的那和熙氣氛蕩然無存,兩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見時。薛苑覺得身體僵的不是自己的。

  他說:“別動。我不會幹什麼。”

  仿佛是為了證明這句話是可靠的,他真的放開了手,並且後退了半步。

  薛苑轉過身子,剛想破口大罵,卻被他接下來的動作驚呆了。他身體沒有靠近,只是手指順著她的臉部輪廓輕輕慢慢的畫勾了個圈,露出極其滿意的笑容,“我喜歡你五官和容貌。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模特。”

  第八章上

  “不行。”

  薛苑的拒絕脫口而出,和他的話幾乎同步。

  “回答得到真快。”

  李又維短暫的皺一下眉,又笑了:“我不會讓你脫衣服作人體模特,我不至於做這種事情。”

  “這跟脫不脫衣服沒關係,就是不行,”薛苑退後一步,狠狠的揉了揉臉,要把他手指的溫度從臉上完全抹去,“我不喜歡被畫。”

  李又維沉思片刻,換上瞭然的神色:“看你反應這麼大,你之前有被人畫過並且遇到過不愉快的事情?”

  現在終於看清他纏著自己的目的,知道了原因,薛苑覺得異常輕鬆:“沒有。但我再說一次,我不喜歡被畫。非常非常不喜歡。”

  李又維的那末笑意消失殆盡,厲聲道:“不,除了你就不行。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模特。”

  他頑固的堅持讓薛苑片刻失語。她知道畫家對模特兒的偏執會出現怎麼樣的情況,於是好心好意的解釋:“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不適合作模特。你肯定有什麼地方搞錯了。李先生,何況你是我的老闆,請你去找別人吧。”

  李又維忽然詭異的笑了,語氣一頓後再一改:“薛苑,你不想找到那幅畫了?”空蕩蕩的教室里,這句話仿佛有了回音。

  這麼熱的天氣,薛苑竟然一個哆嗦。寒意就從腳底一縷一縷的升上來,明明是炎夏,某種叫“不寒而慄”的感覺卻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又維說話時嘴角帶著從容的笑意,眼裡的光在這麼昏暗的教室都歷歷可見。薛苑最怕他那種笑,志在必得,只需要看一眼,就覺得沒了底氣。

  “如果我沒算錯,你這麼些年一直在找那幅畫,是嗎,”李又維笑意絲毫不改,語氣輕鬆隨意得好像在說地球另一邊的天氣,“這幾天我可好好打聽了你一下你。你當年可是外交學院的法語系的高才生,成績非常優秀,前途燦爛似錦,據說你本來是可以進外交部的,老師們現在談起你還是覺得惋惜呢。”

  薛苑隱約猜測到他說話的用語,也知道他打聽了不少關於自己的消息,她告訴自己不要露怯,直視他,面無表情等他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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