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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宿,鄭達遠沒碰她,睡到後來,他跑別的地窩子去睡了。

  第二次,葉子秋是想把鄭達遠弄回去,那時上面剛好有個政策,她也求了不少人,答應把鄭達遠弄回去。誰知,鄭達遠拒絕了。葉子秋很絕望,他怎麼就這麼迷戀沙漠,難道他真要跟這個沙鄉女人過一輩子?那次他們吵了架,那是他們第一次公開吵。葉子秋控制不住地說:“你跟她的事,過去的我可以不聞不問,孩子我也可以接回去,但你必須跟我走,我不可能把你留在沙漠!”

  “分開吧,子秋,我們在一起不合適,我不想拖累你,這輩子,我可能就要老死在沙漠了。”鄭達遠說得很蒼涼,一點兒不像是跟她說氣話,反倒讓她覺得,他是在真心替她想。葉子秋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知道自己很多事上做得過火,傷了他,現在,她真是想彌補他。“達遠,聽我一句。你不能這樣活下去,你是有前途的人,我不想讓你毀在這沙窩窩裡。”

  “前途?”鄭達遠突然用兩隻空茫的眼睛瞪住她,瞪得很恐怖,瞪得讓人心驚肉跳,“我還有前途,你真會說笑啊。”說完,他扛起鐵杴,扔下她往三道粱子走了。

  一股旋風捲起,差點兒把葉子秋擊倒。

  葉子秋這次來,是讓鄭達遠填表的,運動總算結束,生活又開始朝另一個方向掉頭。昨天發生的一切,噩夢一般結束了,人們開始用新的目光張望未來。鄭達遠屬於平反對象,上面正在給他落實政策。

  鄭達遠一開始不相信,不明白平反兩個字做何解釋,他的思維真像是出了問題,腦子也仿佛生了鏽般遲鈍。等葉子秋一遍遍跟他講清楚,又將文件讀給他聽完,令人驚訝的一幕發生了,鄭達遠突地推開眾人,奔出地窩子,放野了雙腿,在沙漠裡狂奔起來。他奔過三道梁子。奔過四道梁子,在五道梁子上喊了句什麼,然後揮舞著雙手。野人一般,沖向六道梁子。眾人的驚望里,他將九步沙狂踩了一遍,然後奔回來,眼看要奔向紅木小院,又突地轉身,直直地撲向自個兒住了多年的地窩子。

  他在地窩子前跪倒了,爾後趴下,整個身子匍匐在地面上,長久地,趴著,不起來。沙窩鋪那些還戴著帽子的右派們全都伸直了目光,詫詫地看著他,不明白這個平日古里古怪的男人要做什麼。就在葉子秋驚乍乍地想撲向他時,他忽然起身,沖天空長嘯一聲:“蒼天呀,你總算開了眼。”

  葉子秋的步子止住了,她清清楚楚看見,平日臉上絕少有表情的鄭達遠突然間豐富了自己的臉,不只如此,他的兩眼幾乎是熱淚狂涌,奔瀉不止。

  他一連喊了五聲蒼天,然後躍起來說:“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這一次出奇的順利,鄭達遠連一刻也沒耽擱,很聽話地跟著葉子秋,離開了沙窩鋪。走出三道梁子時,葉子秋心想他一定會朝後望一眼,甚至望得很可能有點兒長。可是沒有,他真是沒望一眼,像一個渴望上學的孩子奔向學堂般,大步流星就往四道梁子走。

  那一刻葉子秋被幸福感染著,被一種久違了的情感襲上心來,她幾乎有點兒暈眩。躍過三道梁子時,她忍不住停下腳,朝二道梁子這邊望了望。紅木院子靜靜的,並沒響出她擔心的吱呀聲。那張始終在她腦子裡揮不走的臉,這一天也沒出現。葉子秋有種說不出的輕鬆,但也隱隱地,有層傷感。畢竟,那也是一個女人呀。

  事情並沒葉子秋預想的那麼好,原以為,只要回來,只要平了反,鄭達遠就能立刻忘掉沙漠,忘掉那裡的一切,安安心心跟她過日子。再怎麼說,日子還得過下去,而且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將是很美好、很有希望的日子。已經有消息透露,平反後的鄭達遠很有可能擔任某項職務,而且主持課題。畢竟,那是一個萬物亟待覆蘇的年代,人才兩個字,已到了很危機的地步。誰知就在這一天,鄭達遠突然拋下她跟沙沙,一聲不響地離開省城,又回他的沙窩鋪去了。

  葉子秋後來想,如果不是牛棗花,鄭達遠很可能會擁有另一種人生,至少,他不會把一生浪費在那一片樹上。那原本就不是他砍倒的樹啊,憑什麼他要像贖罪者一樣,一棵一棵再把它種出來。當然,她也會想到另一層,如果不是牛棗花,她跟鄭達遠的婚姻,可能就要中止在那個春天。

  那是個沙棗花很香的春天,那一年的沙棗花開得很急,似乎還沒到綻放的時節,騰格里便被濃濃的沙棗花香瀰漫了。萬物跟人一樣,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有些心花怒放。獨獨只有牛棗花,像是對那個春天特別的遲鈍,甚至有些恨它的到來。

  葉子秋沒想到,牛棗花會把鄭達遠攆回來,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但它確實發生了。鄭達遠興沖沖回到沙窩鋪,剛說了句:“我回來了。”牛棗花猛就冷下臉:“你回來做什麼,這裡有什麼好?回去,回你的省城,回你的沙漠所去。”說完,硬將鄭達遠搡出小院子,“砰”一聲,那扇院門便生生地對鄭達遠緊閉了。任憑鄭達遠怎麼敲,怎麼哀求,那扇門,再也沒開過。就是在後來的日子,葉子秋也深信,那座紅木小院裡,再也沒發生過她擔心的事兒。她信,她真的信。

  “她也不容易啊。”葉子秋沉沉地發出一聲嘆,爾後,緊緊地閉上雙眼,她怕淚水再一次將她淹沒,更怕一睜開眼,滾滾往事便像洪水般,湧進她這一輩子都不曾有過溫暖的家。

  葉子秋現在一個人住,她的病基本上好了,或者她自己認為好了。護工姚姐讓她打發到幼兒園去了,給孩子們做飯。這也是她深思過的,畢競姚姐現在需要幫助,不能把她攆回家去。她把幼兒園託付給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又跟這人交代了幾句,讓她照顧好姚姐,就關上門,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護士肖依雯倒是來過,兩次,她沒讓進。江長明打電話,說是讓肖依雯替她再查查身體,她衝著話筒就吼:“長明,你是想氣死我啊,這個姓肖的有什麼好?!”吼完,扔了電話,無力地倒在沙發上。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癱倒,更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吼,吼完了為什麼還會難受?

  天下有誰能理解一顆做娘的心,天下又有誰真正懂得自己的母親。半天,她喃喃地叫出一聲:“沙沙,我的沙沙呀。”

  沙沙不是鄭達遠的女兒!這是個秘密。卻又不是秘密。有可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也有可能沒一個人知道。這輩子,葉子秋沒跟任何人講,包括鄭達遠,包括那個當初讓她懷孕的男人。

  但她相信,鄭達遠一清二楚,只不過,他裝了糊塗,裝了一輩子。他真是能裝啊,這麼彆扭這麼煎心的事,他竟然一輩子問都沒問一句。

  沙沙比月兒大兩歲,不,兩歲零七個月又六天。

  歲月真是不堪回想,葉子秋說啥也沒想到,就那麼一次,倉倉惶惶中,巨大痛苦裡,向國忠竟能讓她懷孕!這事有七分是逼迫,三分,說不清。後來無數個日子,葉子秋問過自己,是情願,還是被迫?是強暴,還是半推半就?她沒問出答案,仿佛答案早在那一刻死去,連同她乾淨的身子,還有自以為清白的心靈,死掉了,死在向家那間破舊的小平房,死在那張有點兒骯髒的床上。死在那段烏雲滾滾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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