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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聽懂葉子秋這句話,包括年輕的龍九苗。聽懂的,怕只有鄭達遠,還有苦苦守候在沙漠裡的牛棗花。

  兩個人這次見面,比想像中的要多情,要熱烈,甚至,有點兒如饑似渴的味道。還沒等押送他的工作人員離開,鄭達遠便躍出地窩子,躍過沙梁子,撲進了棗花的地窩子裡。

  經歷了這麼多事,兩個人終於知道,他們要為自己爭取了。那時候還不敢叫幸福,也不敢叫自由,只說是爭取幫助。冥頑不化的鄭達遠需要爭取牛棗花的幫助,紮根沙漠的牛棗花需要把這個頑固分子爭取過來。這主意是常八官出的,常八官也是這樣跟公社匯報的。公社書記顧不上這些,跟常八官說:“看緊點兒,要是膽敢給我爭取出個狗崽子來,我拿你是問。”

  “哪敢,他要是敢打鐵姑娘的主意,我常八官閹掉他!”

  等回到沙窩鋪,常八官就說:“白日誰做誰的,還是不能過那條線。夜裡天黑,我看不見,但不能再弄下麻煩事兒。”

  就這一句,露出餡了。常八宮後來很後悔,為啥要多說那一句呢,不說不會把自己憋死。本來,生下玉音的事,跟誰也瞞著,包括死去的孔老二,包括鄭達遠,都瞞著,沒敢讓知道,也不能讓知道。棗花這邊,更是鐵定了主意不讓鄭達遠知道,誰知,就這一句,讓鄭達遠起疑心了。

  “你說,說呀,他指的麻煩事兒,是啥?”

  夜裡,地窩子裡,鄭達遠一遍遍問。棗花咬著嘴唇,就是不說。問急了,她惡上一句:“你還要不要爭取幫助了,不想要,回,去!”

  鄭達遠就安穩了,他怕棗花真把他趕回去。安穩上一會兒,又耐不住,接著問:“是不是那次……?”

  “有說的沒,沒說的,出去幹活兒去!”

  事情真正露餡,還是因為蘇嬌嬌。初秋時節,兩個人正在堆防沙牆,所謂的防沙牆,就是把已經平整的大寨田重新挑成溝,隔十條溝,堆一堵牆。牆不高,也沒法堆高,但能擋住黃沙。每十條溝擋一次,三道梁子這邊的沙就少多了。這是鄭達遠想出的辦法,後來證明,這法子行,在最初的幾年裡,確實管了不少用。

  正堆著,蘇嬌嬌來了,坐著牛車,抱著娃,跑來要錢了。娃她可以拉,拉扯娃耽擱掉的工分錢,姓鄭的不能不出。姓鄭的二次來沙漠,這都大半年了,居然一分錢也不往沙灣村送,裝個沒事人似的。我叫你裝,再裝,我給你把娃扔下,看錢重要還是你的名聲重要?

  棗花三攔擋四攔擋,蘇嬌嬌還是把話甩在了鄭達遠面子裡。蘇嬌嬌真是個敢說敢做的女人,這種事兒,換上別的女人,打死也不敢。她敢!不但敢,還把話說得很絕:“我這是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若再裝個辯不過,我把娃抱到省城去。”

  鄭達遠啞了,牛棗花啞了,沙漠也啞了。

  天呀,真是有這麼檔子事!啞過之後,鄭達遠突地抱住頭,蹲下了。

  那一年,鄭達遠來回在沙窩鋪和省城問跑了三趟,頭兩趟是常八官陪著去的,名義是看著他。後一趟,是鄭達遠偷著去的。先是鬧離婚,後來見離婚鬧不成,就跟葉子秋丟下一句話:“我是不回來了,死也要死在沙漠,日子,你看著過。”

  然後,他就張羅著在沙窩鋪蓋房。蓋房多難啊,難得幾乎都讓棗花動搖了,尤其是來自哥哥那邊的壓力,更是讓她沒了信心。牛根實罵她:“瘋了,魔了,與其蓋房,你還不如挖個坑,兩個人跳進去埋掉算了。”可鄭達遠不死心,一根筋挑到頭了,棗花剛一妥協,他便說:“這房,不是蓋給你的,是蓋給我女兒!”

  “你女兒?”

  “不管你恨也好,罵也好,女兒我遲早得要回來。我就不信,我鄭達遠等不來那一天。”

  誰知,他真就沒等到那一天。

  常八官真是個熱心腸的人,若不是他,這紅木房。怕是一輩子也蓋不起來。他跟公社說:“姓鄭的有了悔過表現,想在沙窩裡紮根,贖一輩子罪。”公社書記正頭疼哩,想也沒想便說:“那就讓他扎。”

  這話像尚方寶劍,一下給常八官壯了膽,打發十幾個社員,拉著紅木椽子,苦幹了十天,終於蓋起了這院沙漠裡獨一無二的房。

  搬進紅木房子那天,他們合著吃了頓飯,算是對過去生活的告別,也算是對未來生活的憧憬。這個時候,兩個人心裡是沒有恨的,只有深深的依戀。他們知道,往後的日子還很艱難,將來到底會發生什麼,誰也難以預料。

  好在他們心中也沒有太大的奢望,尤其棗花,她似乎已做好了吃苦受罪的準備。

  月兒升起時,兩個人來到院中,那晚的月兒很美,月光柔柔的,灑滿了小院,也溫柔地撫摸在兩個人心上。那是兩顆受傷的心啊,也是兩顆被歲月折磨著的心。兩個人望著月,忽然無話,真的,那一刻,他們突然感覺語言是多餘的,月兒替他們把啥都說了出來。棗花偎在鄭達遠懷裡,臉貼著他的胸,貼得那樣緊。鄭達遠也大著膽子,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肩。

  月兒真美。風兒真柔。後來,後來他們說起了孩子,是鄭達遠先提起這話題的,棗花這次沒迴避,而是很像個小母親似的給孩子描繪起了未來。一股蜜意漫上來,甜甜地滋潤著他們的心。後來棗花說:“娃還沒個名字哩。”鄭達遠脫口就道:“就叫月兒,她是月亮神的女兒。”

  3

  那個叫月兒的女子,像一棵刺,一直長在葉子秋心上,從來就沒拔掉過。

  想想,葉子秋這一生,真是有些荒誕。說她不成功吧,她很成功。運動中沒出事,平平安安度過了。運動一結束,她便像是交足了好運。先是被提拔為車間工段長,隨後又升為車間副主任,然後一步步地,到了最顯赫的位子。甭小看她過去擔任過的職務,那是省重點企業,幾千號人哩。葉子秋那位置,比下面一個市長或市委書記還重要。榮譽更不用提,省勞模,“三八紅旗手”,“巾幗標兵”,直到全國勞模,多大的榮譽啊,她這輩子,算沒白活。但,女人不是為地位活的,也不是為榮譽活的,這點,葉子秋很清楚。

  這輩子,她活得虧,活得冤,活得不甘心。

  一個一輩子也沒得到自個兒男人心的女人,一個一輩子也沒跟自個兒男人掏過一句心窩子話的女人,能說成功?

  其實對月兒,葉子秋一開始是打算接受的,那個年代,什麼樣的事都會發生,自個兒身上,不是也發生了荒誕的事嗎?如果不接受月兒,沙沙又跟誰交代?這是葉子秋當時的真實想法,這想法很令她難受,但沒辦法,人總是要面對很多難受事兒的,不能因為難受,就把它驅開,就把它拋到自己的人生之外。葉子秋畢竟是個堅強的女人,對這份兒打擊,她還經得住。

  於是在一個天還算暖、風還算柔和的日子裡,葉子秋再次來到沙窩鋪。之前她已來過兩次,一次是聽說鄭達遠跟棗花的事,她跑來鬧的,結果沒鬧成。人家壓根兒就不在一起住,幹活兒雖是在一起,但幹完,又各回各的窩。棗花當然是進了紅木小院,鄭達遠自然得進他的地窩子。那時節沙窩鋪又多了十來個人,是從縣上發配下來的,都是些對運動心存不滿的人,大部分是老師,縣上把這些人交給鄭達遠管,這也是沙窩鋪最早一批植樹者。葉子秋揣著一肚子火來,一看鄭達遠過得那麼可憐,心一下給酸了,啥也沒說,幫他洗了衣服、被窩,做了一頓飯,地窩子裡住了一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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