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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仙一看,頭裡嗡一聲,心也跟著一黑。這個字瞎仙認得,但不能說。一說,瞎仙的罪就大了。瞎仙抬起頭,吃驚地瞪住楊偏毛,很恐怖的樣子。楊偏毛聲音一惡:“認不認得,叫你說話哩,望我做啥?”

  瞎仙猶豫著,不,害怕著。這個字是個生僻字,人們說得多,幾乎每個人都說,但認得的就不多。字的意思是交配,在沙鄉,說出來就是罵人,粗得很,也野得很。瞎仙知道,如果說認得,楊偏毛一定還有下一著,指不定就要叫他把這字的意思示範出來,這種事兒他不是沒做過。不久前,楊偏毛就這樣整過鄭達遠,原因就是鄭達遠跟鐵姑娘牛棗花說了話。不過那個字沒什麼毒,那個字是生殖器的意思,特指女性,鄭達遠當時就很大方地說出它的讀音,楊偏毛果然讓鄭達遠往細里解釋。鄭達遠想了想,指著遠處的一峰母駝說:“等它揚起尾巴,你就能看到。”氣得楊偏毛罰了鄭達遠半天工。今兒個,怕就沒這麼順當。

  “認得不認得?”楊偏毛不耐煩了,他早已想好,怎麼收拾瞎仙。

  “我……我不認得。”思來想去,瞎仙還是決定說不認識。

  “真的不認得?”楊偏毛陰陽怪氣地問。

  “不認得。”

  楊偏毛一連問了五遍,瞎仙回答了五遍,楊偏毛泄氣了。如果瞎仙膽敢說認得,他一定要讓瞎仙在地窩子裡把這個字示範出來。不過楊偏毛就是楊偏毛,他是斷然不肯放過瞎仙的。

  “你,出來!”他喝了一聲。

  瞎仙低著頭,很認罪的樣子,跟著楊偏毛走出地窩子。

  “拿著!”楊偏毛遞給瞎仙一根長杆子,“在這塊空地上把這個字寫五百遍,寫不夠五百你試試。”

  說完,楊偏毛志高氣揚走了。瞎仙猶豫著,不敢寫,這字說都不能說,還能寫?但他是反革命,若要不寫,會罪加一等。猶豫再三,瞎仙還是寫了。

  那晚的風很厲,沙塵更是猛,寫到一半,瞎仙的胳膊就酸困得抬不起來了,眼裡進了沙子,澀得睜不開,可又不敢停下來。正難腸著,就聽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好字,真是好字,剛勁,有力,充滿了革命鬥志。只是可惜了,這麼好的字,竟寫在這沙窩窩裡。”

  瞎仙掉頭一看,竟是鄭達遠。當下,他就臉紅到了脖頸處。鄭達遠可是他尊敬的一位老右啊,雖是短短一個月,可他的學問,他的骨氣,還有他干起活來發瘋的樣子,都給瞎仙留下深刻印象。瞎仙正要張嘴解釋什麼,鄭達遠一把奪過杆子,雙手一用力,就在地上寫起來。鄭達遠的字龍飛鳳舞,飄逸不定,透出一股超然於世外的仙氣。霎時,坑坑窪窪的沙地上,多出一大串那個讓人叫不出口的字來。

  倆人寫了一夜,寫得遠不止五百,怕是五千都有。黃茫茫的大地上,爬滿了奇形怪狀的那個字,寫到後來,兩個人竟一邊寫,一邊叫,大叫,叫的就是那個字!我×呀,我×!

  那叫聲,似鬼哭,似狼嗥。又像是,心裡憋滿了恨,要把它×出來!

  第二天,出事了,大事。

  倆人寫完就走了,其實不是寫完,是把自己終於寫平靜了,寫得知道自己是誰了,扔了杆子,回去就睡,也不管他天會不會塌下來。

  誰知天差點兒就給塌下來。

  一切都是楊偏毛算計好了的,這傢伙要想置你於死地,你不死,都得脫層皮。瞎仙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縣上的大幹部就要來,是來視察大會戰現場的。結果,大幹部剛到現場,就看見一地的字,起先還好奇,湊跟前一看,眉頭漸漸緊了。原來大幹部也是認得這字的,更清楚這字的含義。立時,沙漠裡響出一聲雷:“誰寫的,把他抓起來!”

  大幹部認定,這是典型的對革命不滿,公開跟無產階級專政叫板。太惡毒了,比牛鬼蛇神還惡毒百倍。當下,瞎仙被五花大綁押出來,押到了台上。一場更猛的批鬥會開始了。

  楊偏毛壓根兒不承認讓瞎仙寫過那個字,瞎仙剛一張口,他便“啪”一鞋底封了瞎仙的嘴。大幹部也不相信革命的楊偏毛會幹這反動事,當下又給瞎仙多戴了頂帽子:誣陷革命同志,罪加一等。兩罪合起來,瞎仙的問題就嚴重了,很嚴重。當時正在鎮壓現行反革命,因為一句話槍斃的都有,瞎仙犯下如此大罪,怕是……

  就在關鍵時刻,鐵姑娘牛棗花站出來,站在了台上。“我檢舉,我揭發!”她高振雙臂,聲音喊得比雷響。

  “我要揭發隱藏在革命同志中間的壞分子,他就是楊偏毛。”接著,牛棗花就一是一,二是二,將楊偏毛借看押民兵的機會,乾的累累壞事擺到了台上,其中就有鼓動地富分子往老右們碗裡尿尿,在老右們拉著架子車經過的路上挖坑。還有一檔更可怕的事兒,他竟脅迫地主陳三糧的姑娘跟他那個,陳姑娘不從,他就說陳姑娘暗中勾引右派。

  此語一出,全場譁然。地主陳三糧的姑娘更是放聲大哭起來,場面一時失控。大幹部有心保護楊偏毛,但一想揭發他的是鐵姑娘隊隊長牛棗花,這是縣上樹起的一面旗,她的話不能不當回事。結果,批判會中途中止,楊偏毛和瞎仙分別被關了起來。

  那次的事,雖是沒能給楊偏毛定罪,但從根本上拯救了瞎仙。第二天,瞎仙以不好好接受改造為由,轉到了沙漠水庫,那兒有更熱火朝天的大會戰在等他,沙鄉人正在戰天鬥地,大沙漠裡修水庫。頑固派們都被押到了那,干貧下中農不方便乾的活兒。這活兒雖是苦,但相比進監獄或者槍斃,處罰真是輕多了。

  瞎仙算是逃過了一劫。但誰知,不幸像是跟定了他,此後的日子裡,瞎仙遭遇了接二連三的苦難。

  先是沙鼻樑村那個姑娘在大會上公開跟他斷絕了關係,不久,就傳出跟楊紅旗那個的消息,後來還真是嫁給了楊紅旗,這次抓的黑狗就是他們的兒子,老三。接著,他爹被石崖壓死了,修水庫要用石頭,沙漠裡哪有,只能到五佛那邊去拉,他爹就是石頭隊的隊長。第二年秋天,他被派去排一門啞炮,活該要出事,一般說,啞炮都是由專人排的,可那天排啞炮的人鬧肚子,沒法上工,只有派瞎仙去。結果,他剛走到啞炮跟前,啞炮就響了。

  瞎仙失去了雙眼。

  那個讓人不能回想的歲月,也有令人感動的事,這事就是地主陳三糧的姑娘最終決定,要嫁給瞎仙,她便是拾糙的娘,一個有命吃苦沒命享福的女人。日子剛剛好一點,她便一蹬腿走了。

  酸心事真是提不成,一提,誰的心裡都就成了一片汪洋。

  2

  玉音空著雙手回來了,除了拾糙硬塞給她的那五百,這一趟,她算是白跑。不,咋能算白跑,這一趟,砸在她心上的東西,真是太多了。

  玉音都覺得自己沒有力量回到姑姑身邊了。

  強打著精神走進病房,猛發現,六根來了!羊倌六根穿一套嶄新的灰布衣服,戴一頂新糙帽,頭髮也像是理了,腳上還穿了雙新皮鞋。儘管都是廉價的,但穿在六根身上,立馬兒就讓他變了樣,乍一看,還以為是特意打扮上相親來的。大約他的形象在玉音心裡早已定了位,猛見他穿這麼新,玉音忍不住就撲哧笑起來。羊倌六根趕忙站起,很是靦腆地說:“進省城麼,不能叫人家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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