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還有嗎?”龍勇扯起嗓子,毫無懼色地喊。

  接下來又有兩個膽大的,想試試龍勇的膽,結果,都把自己試在了車裡。人們這才怕了,心想姓龍的就是姓龍的,當年不好惹,現在更不好惹。

  這一夜玉音沒睡在自家,事情鬧罷後,她跟著拾糙住進了瞎仙家。兩個打小一起玩大的好伴兒,一直喧到了天亮。玉音這才知道,爹真的是賊,公安沒冤他。

  拾糙說,沙灣村的偷,緣於賭,這賭,又緣於麻五子。要不是麻五子跟了葛美人,要不是麻五子跟葛美人在鎮子上開了賭場,沙灣村,不該這樣的。“千刀萬剮的,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拾糙罵。麻五子跟玉虎是在內蒙落網的,拾糙說,公安抓他們的時候,兩個人還在賭桌上,眼看要把窯客子們的錢詐光了,幸虧去了公安。玉音這才知道,麻五子跟玉虎所以掉轉頭去內蒙,是瞅上了那兒的窯客子。內蒙煤窯多,跑去挖煤的沙鄉人也多。“抓了活該,槍斃了才好哩。”拾糙憤憤道,罵完,又怕玉音多心,忙說:“只是苦了你哥,他啥人不會跟,偏要跟麻五子。”

  玉音心裡,比夜還黑了,黑得看不見一絲光亮。爹爹牛根實頭一遭做賊,竟是為了哥哥玉虎。玉虎輸了錢,垂頭喪氣的,飯也不吃,門也不進,在沙漠裡轉悠。牛根實問明情況,嘆了一聲,道:“娃,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哪兒跌倒,哪兒爬。走,跟爹走,爹幫你想辦法。”於是,兩個人摸著黑,來到新井鄉新打的一眼機井上。爹爹牛根實以前當支書時,帶人打過井,井裡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風,牛根實下了井,約摸一頓飯的工夫,上來了,沖兒子說:“拉繩!”牛玉虎就用力兒往上拉繩子。這一拉,就拉出沙鄉人一年的收入。

  可惜的是,錢緊跟著又讓玉虎賭掉了,一半輸給了麻五子,一半,輸給了黑狗他們。

  黑狗是沙鼻樑村的,也是個二桿子貨,三十好幾了,還沒個家,好吃懶做,又背著一身壞名聲,誰跟?拾糙說起黑狗,罵的比麻五子還響。挨千刀的,啥事兒也敢做,做賊挖窟窿,吃喝嫖女人,沒他不做的。拾糙沉默了片刻,終於道:“上回,上回脫你褲子的,就他。”

  夜一下稠濃起來,稠得人喘不過氣。玉音似乎已把那事兒忘了,拾糙這一提,又給記了起來。真是沒想到,沙鄉這些年,竟變成了這樣!玉音的記憶里,沙鄉是個多麼溫馨的港灣啊,那濃濃的沙棗花香,裹著稠稠的記憶,始終瀰漫在她的心上。想不到,隨著沙棗花香的漸漸飄逝,逝去的,還有那甜甜的鄉情,純真的鄉味……

  拾糙接著說,牛根實這次偷駱駝,完全是逼的。一則,玉虎欠的賭債太多,天天有上門討債的人,一群羊都讓人趕跑了,還是沒還清,只能想別的法子。另則,沙灣村的駱駝就是新井鄉那邊的賊偷的,這事王四毛能作證。但新井那邊的派出所不管,沙灣這邊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幾個人一合計,偷!他們能偷我們憑啥不能?!於是就偷,沒想這一偷,就把老底兒都偷了出來。

  “唉,你爹好賴還偷過幾回,紅棗兒男人,這可是頭一遭呀,天地良心,抓他,真是虧了。”拾糙嘆息道。

  黑夜終於讓她們喧亮了,沙鄉露出第一道白時,玉音嚷著要走,早飯也不吃。她心裡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親蘇嬌嬌會攆過來。這回,她對母親和父親,真是有了另種看法。他們惹的破事,就讓他們自個兒處理去吧,她是橫豎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糙攔擋不住,箱子裡翻騰半天,摸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這你拿著,我屋裡的情景你也知道,沒多的,這是賣豬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幫不上,就給你姑姑買幾口好吃的吧。”說完,她自個兒眼裡,先浸了淚。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擋起來,拾糙生氣了:“嫌我窮是不,你咋就這麼不懂人心哩。這是給你姑的,不是給你的。”

  玉音還是不要,嗓子裡話噎著,吐不出來,眼裡,早已是一片濕熱。

  “你姑姑,是個好人呀,當年若不是她,我爹,我爹怕早就沒命了……”拾糙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捂住鼻子,生怕當著玉音的面,哭出聲兒。

  另間屋裡,瞎仙的咳嗽聲響起來,每年一打秋,瞎仙的咳嗽就猛起來,賢孝也唱不成了,只能窩家裡。

  “拿著呀,難道讓我求你麼?”拾糙的臉色已是很陰愁了,仿佛,那如煙的往事,猛就把她裹住了。

  ……拾糙說得沒錯,當年若不是棗花,瞎仙怕是真就沒命了。

  瞎仙原本不瞎,亮堂得很,不但眼亮堂,心更亮堂。年輕的時候,瞎仙在胡楊中學當老師,書教得好,字更是寫得好。要說怪就怪那一手好字。那時候流行寫大紅標語,提幾桶子紅窖泥水,拿一把大排筆,一天往黑寫。革命形勢緊呀,寫著批著,都有人破壞革命,要是不寫,還了得。瞎仙原本也是很革命的,公社讓他做啥,他都積極地做,從來不耽擱。寫到後來,瞎仙就有些厭煩了,說厭煩也許不妥,幹革命是不能厭煩的,這一點瞎仙很清楚。大約是在八月,沙窩鋪那邊的大會戰如火如荼,熱鬧得很,公社馬上要搞評比,各大隊都恨不得一夜間就把沙漠給平了。那天瞎仙心裡有事,急事,好事,日急慌忙寫完,就往沙鼻樑村跑。沙鼻樑村有個姑娘等他,瞎仙正跟姑娘那個哩。

  姑娘也是鐵姑娘,為跟瞎仙見一面,冒著膽子裝病,請了半天假偷著回來,天黑前還得趕到沙窩鋪。兩個人正在屋裡羞羞答答喧著,手還沒摸哩,院門砰一聲就給撞開了。公社革委會的楊紅旗帶著幾個人,不容分說就將瞎仙捆走了,徑直就給送到了沙窩鋪。批判會緊跟著召開,人們這才知道,瞎仙犯錯了,大錯,要命的錯。他把一個字丟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不”字沒寫上,這還了得。當場,瞎仙就被定為現行反革命,他的老師被撤了,脖子裡掛上跟鄭達遠們一樣的紙牌牌。批判會後,瞎仙被押到鄭達遠們這一組,接受勞動改造。

  沙窩鋪接受改造的一共有兩組,一組是老右鄭達遠他們,一組是地富分子。兩組的待遇是一樣的,唯一的差別,就是地富這一組,偶爾有家人偷偷摸摸幫個忙,老右們卻全得靠自己。瞎仙本來是能分在地富這一組的,楊紅旗說他有文化,弄不好會把地富們教壞,就讓他到了老右這一組。

  看押他們的民兵中有個叫楊偏毛的,是個提不起來的貨,偏是跟楊紅旗一個楊家,就成了人上人。楊偏毛跟瞎仙本來就有深仇大恨,關鍵是瞎仙太有文化,識得那麼多字,還會唱那麼好聽的歌,周遭幾個村的姑娘都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害得楊偏毛幾次相親都沒相成。這下好,楊偏毛終於有機會收拾瞎仙了。甭看瞎仙有文化,一到了革命的大舞台,他就戰戰兢兢啥能耐也沒了,只能乖乖兒忍受楊偏毛的欺負。大約一個月後,或是更晚一點,是個晚上,天刮著黃風,鄭達遠們正趴在地窩子裡寫認識,楊偏毛進來了,拿著一個字,問瞎仙:“這是個啥字?”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