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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音站在雪中,突然就不敢往前邁步子了。不知為什麼,每次到沙窩鋪,她都會有這種怪怪的恐懼。說不清恐懼什麼,反正會恐懼。她顫著,抖著,呼吸格外的緊,心幾乎要跳出來。遠處的雪,近處的沙,還有院門前那棵歪脖子樹,樹下覓食的幾隻老母雞,仿佛都成了她夢境的復活,成了她生命的某種暗示。是的,夢。玉音在那一刻忽然就記起了夢,在隨風逝去的二十多個歲月里,她做過太多關於沙窩鋪的夢,她像是把自己的什麼遺忘在這裡了,醒時拿不走,就等夢中。可夢中她更拿不走,那層層疊疊的夢,那比沙漠更蒼茫更渾沉的夢,反把她牢牢地囚禁在了沙窩鋪。

  哦,沙窩鋪。

  玉音在那一天,突然有了詩情,真是一件不敢想像的事。

  恐懼稍稍消逝了一點兒後,她看見了那個男人。鄭達遠頂著一頭霧氣打院裡走出來,把一片迷濛帶給她。真的是霧氣,玉音那一天的感覺准極了,能在白花花的太陽下看到那層氣,還能一下想到是霧氣,可見,那一天的白雪是給了她靈感的。只是,後來她才明白,那不是霧氣,那是煙。鄭達遠是給姑姑生爐子,大約柴濕著,怎麼也點不著,結果就在自己的頭髮里藏了迷迷濛蒙一層煙。鄭達遠起先沒看見玉音,他的心情肯定壞透了,一出院門,就氣急敗壞沖歪脖子樹下幾隻老母雞發脾氣,差點兒一腳將一隻雞踢上樹。好在他很快就抬頭朝玉音這邊望了,這一望,雪中的兩個人就都傻了。

  玉音確信那天是自己先傻的。她本來是恨著鄭達遠的,這個男人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進入她的心靈,而且到現在還頑固地占據著位置,驅都驅不掉。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叫他鄭叔叔,等大了一點兒,大約是過了七歲,就跟著村子裡的拾糙她們喚他鄭老頭,後來再大點兒,就直接換成了老鄭頭。每換一次稱謂,姑姑的臉色就變暗一次,那種暗不是寫在臉上的,是寫在姑姑心裡,別人發現不了,玉音卻能感覺出。她就不明白,姑姑為什麼能允許別人這麼喚他,自己一喚,她卻要無端地脾氣變壞?玉音將這筆帳記在了老鄭頭頭上,這跟父親牛根實和母親蘇嬌嬌有關。沒有哪個孩子的成長會跟父母無關,父母對世界的好惡直接決定著孩子對世界的態度,大到一個人,小到一件事,孩子的好惡都來自於這裡。大約是父母對老鄭頭太恨了,玉音心裡,就很難對他好起來。玉音本打算是將他繼續恨下去的,這個男人太霸道了,他有家有城市,還有那麼好的工作,卻偏要賴在沙窩鋪不走。母親蘇嬌嬌說,他是附在姑姑身上的鬼魂,遲早要把姑姑的命要掉。父親牛根實則說,他是個天上落下的掃帚星,偏巧砸在姑姑頭上了,姑姑這輩子,不受他的難,難!玉音認為父母說得對,她甚至認為,他是個厚顏無恥的掃帚星,他是想讓姑姑一輩子白為他服務哩。

  玉音那時候已經知道他是個專家,治沙種樹的專家,還知道他的很多成果都跟沙窩鋪有關,是沙窩鋪成就了他。可姑姑得到了什麼呢?可憐的姑姑,老實的姑姑,向來不知道為自己爭什麼的姑姑。

  但在那一天,確切地說,就是跟鄭達遠目光相對的那一刻,玉音心裡突然沒了恨,真的沒,好生奇怪啊,怎麼就能在瞬間沒了恨呢?玉音心裡升起的,也是一股霧,真的是霧,裊裊的,跟太陽照在雪地上一樣,晶晶燦燦中,就有了一股霧氣。動著,舞著,跳躍著,盤旋著,就把心給包裹了起來。

  包裹了起來。

  玉音後來才明白,是那個男人打動了她。試想一下,這冰天雪地,這荒漠野灘,有誰願意守著一個瘋婆子?是的,那時候的姑姑簡直就是一個瘋婆子,思想瘋,行動瘋,說出的話,更瘋。瘋得一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跟她打交道了,瘋得沙灣村的人都不敢讓她回村子了。夜裡嚇唬小孩兒,實在沒招了,就說:“再哭,再哭把你抱給瘋婆子去!”那孩子立馬兒就沒了聲,真的,很靈驗,包括拾糙都試過這方兒,靈。

  一個孤魂,一個讓玉音時時刻刻放不下心的孤魂,居然有人陪她吵架,居然有人在雪後替她生爐火。而且,那人的樣子,哪像個專家,分明就是個……

  玉音撲哧一聲就給笑了。

  鄭達遠也笑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的笑。

  那是他們第一次為對方綻出笑,很燦爛,很明亮,跟陽光一個顏色。

  也是在那次,玉音知道了姑姑很多事兒,有些事兒,難,真難,難得幾乎讓一個女人沒法撐過去,只有變瘋。幸虧有他。

  後來玉音才明白,人的一生,註定有些災難要你獨自去承受,註定有些寂寞讓你一個人去品味。也是在後來,她漸漸明白,姑姑的生命,是不需要別人去支撐的,有他足夠。

  那麼,這種情況下,玉音還能替姑姑接受那些“關懷”嗎?

  2

  棗花的情況不容樂觀,送進銀城醫院後,她已出現三次昏迷,就算清醒時,也是畏寒發熱,體溫始終在38℃左右,全腹脹痛,腹部已明顯膨隆,尿量不斷增加。所幸的是,在肖依雯的幫忙下,她父親肖天拋下手頭的研究工作,擔任起了主治醫。

  二次會診會剛剛開完,肖天認為,患者主要是因心情抑鬱,情志鬱結,肝脾失調,肝氣不暢,久郁化熱,加上患者飲食無節,傷損肝脾,食積氣滯,升降失調,氣機阻滯,水液停留。此症屬於肝病中的頑症,耽擱不得,但也急不得。肖天提出,採取中西醫結合的治療方法,以疏肝解郁,健脾利濕為要,先使肝氣暢利,脾氣健運,然後再考慮施以手術。方案剛定,肖天正要跟玉音通氣,牛根實突然闖了進來。

  “肖院長,不行,我得把病人帶回去。”

  “帶回去?”肖天不解地盯住牛根實。

  “這伙狗日,前兩天還吵嚷著要往北京送,話還沒說個清楚,一眨眼,一個鬼影子也跑得不見了。”

  原來,牛根實是生沙縣的氣。牛根實錯誤地以為,這次他逮著了機會,一看沙縣方面那麼重視,他樂得心都要開花了。天呀,三十年終於等來個潤臘月,這回說啥也得拿他一把。於是,牛根實跟老婆蘇嬌嬌一道,天天跑政府,跑婦聯,哭著嚷著,把妹妹的病誇大到了天上,把妹妹受的苦,也誇大到了天上。沙縣方面明知他有趁火打劫的嫌疑,卻因了牛棗花的重要性,只能耐上心子跟他做工作。不做工作還好,一做,牛根實的牛勢勁越發大了,大得很。條件提到了天上,不但要把人治好,還要把這幾十年治沙種樹的工錢算給她。兩口子夜裡睡在賓館,掰著手指頭算,你算一遍她算一遍,越算越多,越算越興奮。興奮得簡直沒法睡!算來算去,竟也沒算出一個子兒。除了沙縣民政局補貼給的一千元扶助金,到現在,牛根實一點兒好處也沒落上。

  這也罷了,丫頭玉音背著他們將棗花挪到省城,直把他們一場好戲給攪了。兩口子恨了三天,發誓不認這個無義種了,也不認牛棗花這妹妹。又一想,不認不行,事兒還沒了結哩,沙縣這邊紅口白牙,吐出的話一項也沒落實哩,於是又攆到省城,想大鬧一場。誰知,兩口子還沒擺開架勢,沙縣的人竟給跑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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