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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根實還要說啥,棗花奮力撲向他:“你走啊,你一輩子鹽醋白吃了麼?”棗花幾乎要瘋掉,如果牛根實再說下去,她怕是連命都能豁出去。

  牛根實的嘴唇動了幾動,終是沒再說啥,恨恨的,不甘心的,掉頭走了。

  夜黑沉沉壓來,玉音跟棗花躺在床上,誰也沒睡,睡不著。兩個人都讓心事壓得,翻來覆去弄出一大片響。玉音忍不住又問:“到底是咋回事?”玉音已隱隱感覺出什麼了,她不是傻子,這家裡的味兒,還有姑姑跟爹之間若有若無的話,以及姑姑反常的表現,都令她多想。可她又有點捉摸不定,過去的記憶零零星星飄浮在眼前,她想把它們串起來,串起一個答案,串了半晚上,竟是徒勞。那個男人留給她的記憶太少了,只記得他曾是一個右派,一個整天窩在沙窩裡接受改造的壞分子。後來又說不是,說是專家,專門研究沙漠的。玉音拚命地想,拚命地記,腦子裡突然跳出一兩個畫面,那男人曾抱過她!還在她臉蛋子上狠狠嘬了兩口!大約是在七歲的夏天,沙漠裡到處飄著沙棗花的芳香。七歲的玉音在沙地上奔跑,忽然就讓鄭達遠逮住了。姑姑打遠處跑過來,一把奪過她,交給媽媽。以後你少碰她!

  斷了,記憶到這兒便斷了線,再也串不起來了。等她長大,等她考上大學,那個男人便成為遺忘在沙漠中的一片雲,再也跟她的生活沒有牽連。直到他死去,直到姑姑哭扯著淚從沙漠趕到省城,那個男人才像遠方親戚一樣在她的生活中又出現了一次。

  可是,爹為啥說那句話?姑姑為啥讓那句話差點擊倒?

  “能有啥事兒,不就跟他借過些錢。”姑姑顯然是在搪塞,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臉在黑夜裡亮了一下,很紅,給人一種被什麼點燃似的錯覺。

  “我不信!”玉音掰過姑姑的肩,硬要她說。玉音是想打破砂鍋問到底,非要把心頭的謎解開。

  這丫頭,她是把我往崖上逼哩。棗花心知這事瞞不住了,遲早會讓玉音知道,她不說,牛根實一家子也會說。想到這兒,她便再次恨起哥哥牛根實來。

  人咋都這樣,多大的苦都合著吃過來了,日子好了,那點情份咋倒給淡了?林子能給你麼?給了你我這輩子咋個跟自已交待,又咋個跟九泉之下的他交待?這不僅僅是林子啊,裡面栽的,是我的一生。不,是兩個人的一生!你們誰又能明白?

  棗花的眼睛模糊了,心早濕成一片。

  往事像滾滾的沙塵,一下子把她的心給迷茫住了。

  ……漫天飛沙中,沙灣村的男女老少在戰天鬥地,工地上插滿了紅旗。“三年趕超大寨縣”“大幹社會主義,大批修正主義”“大幹苦幹三五年,沙漠也能變良田”的標語貼得到處都是。樹被砍倒了,大片的沙棗林被鏟掉,沙灣人要在這兒造社會主義的良田。年輕的右派鄭達遠拉著架子車,跟沙灣村的壞分子們一起,往良田裡拉土。土要從很遠的地方拉過來,然後一層層蓋住沙。民兵蘇三端著槍,很正義地監督著。鄭達遠的身子經不住風沙的襲擊,沒跑幾趟,步履便變得踉蹌,讓壞分子們甩在了後面。蘇三不滿地要拿槍把子打他,罵他不老實改造。一旁的棗花趕過去,幫鄭達遠推車。民兵隊長牛根實遠遠地吼:“棗花,過來!”棗花沒理哥哥,她打心眼裡疼這個右派,白白淨淨一個人,下放到沙漠才幾天,就變得比牛根實還黑。他單薄的身子哪裡經得住這種折騰,就算是土生土長的沙灣人,也有點抗不住了。

  鄭達遠掉過頭,沖她感激地看了一眼。

  吃黑飯時,鄭達遠跟壞分子們被隔離到另一邊,等沙灣人吃完才挨著他們。沙灣人一人一大碗菜,兩個大饅頭,就這,蘇三還嚷嚷著吃不飽,被牛根實罵了一頓。輪到鄭達遠他們時,菜換成了湯,饅頭變成了一個。鄭達遠端著碗,躲在遠處,瞅著碗裡的菜湯,發愁。棗花悄悄走過去,趁別人不注意,塞給鄭達遠兩個雞蛋。那是哥哥偷著給她的,怕她頂不住。她沒捨得吃,早就想著給他了。

  鄭達遠真是餓極了,一口一個,吃的那個貪,那個香,直讓棗花淌眼淚。吃完了,他抺抺嘴,想說什麼,蘇三過來了,一把搶過他的饅頭,就往嘴裡塞。棗花突然撲上去,差點把蘇三的嘴撕爛。

  夜裡,批鬥開始了。胡楊公社的革委會主任帶著民兵從遠處趕來,參加沙灣村的大批判。鄭達遠第一個被揪上去,要他交待為什麼要寫反動文章,破壞農業學大寨的偉大運動。鄭達遠結巴著,他已交待了無數次,那篇文章是寫給省革委的,對沙漠裡大搞平沙整地,砍樹造田提出強烈質疑。正是這篇文章,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沙灣村接受改造。蘇三看他不說話,跳上台,抽他耳刮子。棗花看不下去,從人群里抽出身,偷偷來到工地。鄭達遠的活拉下了許多,按規定,批鬥會開完他還要把任務完成。

  棗花拉起車子,夜朦朦,風凌凌,沙子打在臉上,也打在她心上。她一遍又一遍念叨著那個人的名字,感覺身上的勁猛然大了。這個十七歲的沙鄉姑娘第一次在心裡呼喚著一個男人,白淨的面孔,濃濃的眉毛,還有看她時躲閃的眼神,張口說話時雪白的牙齒……

  等批鬥會結束,鄭達遠孤零零地來到工地時,發現拉下的活竟沒了,眼前是一個土頭土臉的人兒……

  起風了。

  黑雲是信號,風才是真正可怕的東西。棗花頓覺不妙,今兒的風不一樣,一起便是厲風,聲音不是吼吼的,那種風沙鄉人已見慣不驚。今兒的這風像火車,哐里哐當衝過來,間或發兩聲長嘯,震得人耳膜疼。也是在瞬間,天昏沉沉的,要黑,卻又捨不得什麼,嘩一下閃出亮,眨眼又暗了,嗆眼。棗花揉揉眼,起身,風嗖就把頭巾掀走了,頭頂上打個旋,眨眼便到了三道梁子。三道梁子離這兒少說也有三里地呢。棗花驚開嗓子,喊:“音兒——”風灌了一嗓子,噎得她趕忙蹲下。側耳聽,喊出的聲音就像風的屁,讓劇烈搖擺著的沙棗樹給碰碎了。不行,音兒還在三道梁子呢,這死丫頭,讓她算了,她偏是不甘心那片讓羊糟蹋了的沙棗林。六根一疏忽,羊群進了三道梁子的林子,踩折了不少小樹枝。玉音不放過六根,扯著羊倌六根的袖子,一枝兒一枝兒指給他,哪枝沒折,哪枝踩斷了,急得羊倌六根跳蹦子。羊讓她攆出沙棗林後,四處亂跑,羊倌六根說先把羊趕進圈,再過來賠行不?

  “不行,你跑了我上哪找你去!”

  這丫頭,是拿沙棗林故意刁難六根哩,她對六根橫豎看不上眼。

  那片沙棗林是鄭達遠精心培育的,研究了六年,終於培育出新品種,叫“達遠三代”,要是都能活下來,對沙漠可算是個大貢獻。據達遠講,這種沙棗林耐旱性比普通的沙棗林強十倍,抗風性更好,一般的風沙根本耐何不了它。而且根繁葉茂,成片成片地連在一起。對騰格里,它是個寶啊。

  可惜它還只有指頭那麼粗,掩藏在紅柳叢中,棗花一直拿它當寶貝,就是自己沒水喝,也斷然不敢不澆它。死六根,說了一千遍一萬遍,還是讓羊進去了。棗花心疼得要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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