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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明,縣上有縣上的難處,一句話說不清,誰都爭經濟強縣,誰都在培植稅源,不上新項目咋辦?”

  “可也不能以破壞生態為代價呀。”

  “這就叫惡性循環,五佛沒啥資源,不搞這些,還能搞啥?應了那句話,窮縣窮革命,革自己的命。”老范的語調很悲哀,對政府的很多舉措,老范也是一肚子怨氣,但他不能跟江長明比,他歸縣上管,政府的決策他得執行,多的時候,他都在盡力為政府說話。江長明一度笑他被政府收買了,後來發現不是,老范是個很服從的人,個性里很少有反判的成分,凡是政府決定的,他都認為是正確的,包括當年他被錯劃為右派,驅逐到沙漠裡放羊,差點淪為六根一樣的羊倌,也沒聽他發過一句牢騷。像今天這樣說話,老范還是頭一次,可見他也是被殘酷的現實觸動了。

  “縣上下一步的打算是啥?”江長明認為這樣的辦法解決不了實質問題,只能緩解一下眼前旱情的威脅。

  “生產自救唄,老套數,還能有啥。”老范告訴江長明,縣上已開過會,拿出了生產自救方案,四個字,還有兩句話。“勞務輸出”,“讓人走出去,把錢拿回來。”

  “五佛的優勢就是人,你看這灘灘壪壪的,到處是人,守著莊稼地,越守越窮,縣上又沒大企業,只好靠人自救。”老范補充道。

  “具體怎麼個輸出法,幹啥去?”江長明想起車上碰到的中年胖女人,想起青海的冬蟲糙。

  “這還沒定,各鄉拿各鄉的辦法,包點單位也有任務,到時候怕又得忙一陣子。”

  勞務輸出,這已是窮困地區尋求發展的一條共策,但它一旦成為惟一途徑,這窮怕是就很難改變了。江長明一時無話,在五佛這些年,他學會了思考農民、思考中國的農村。中國的農民要想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脫貧,路途還很遙遠,也很艱巨。尤其是西部。

  車隊終於到了亂石崗,村民們像看新景兒似的,不敢相信老范真能給他們拉來水。看清真是水車時,轟一下跑開,拿傢伙去了。老范跟江長明跳下車,指揮著把車停好。為防搶水,老范讓幾個司機幫幫忙,維持一下秩序。江長明的衣服已讓汗濕透,貼在身上,很是難受,天又沒一絲風,熱浪蒸騰得他直想跳進水灌。老范卻顧不上歇緩,吼著嗓子讓村民排隊,說一桶水拉這兒值五塊錢,要是弄灑了,你們不心疼我還心疼。

  正叫喊著,就聽村子裡吱哇哇一聲,房頂揭破一般,很快,哭嚎聲沖這邊響來。江長明正在納悶,就見一婦女披頭散髮撲過來,一頭把老范撞倒了。

  “你個范學究,挨天刀的,每次來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老娘哪些虧待你了,憑啥要把老娘的兒子抓走?”

  江長明趕忙過去,想幫老范把女人拉開,一看哭喊著的正是車上那胖子,只是這陣子她的形容有些枯槁,頭髮鬼一樣亂散著,衣服扣也沒來得及系,半片子奶露外頭。

  “五羊婆,你做啥哩,放開我,好好說話。”老范的腿讓女人牢牢抱住了,邊掙腿邊喝斥。

  “我不放,你還我兒子。天爺呀,我的兒讓范學究這個沒良心的抓了呀,我咋活呀……”五羊婆高一句低一句,跟唱賢孝似的,抑揚頓挫,把人們的目光全給吸引了。

  抓走的正是五羊婆的兒子,他男人黑臉漢還在路上,不知道兒子闖了禍。不多時,她媳婦也撲了過來,江長明才發現自己弄錯了,車裡那位話不多的年輕女子原是五羊婆的媳婦兒。

  她媳婦兒正欲撕扯老范,猛地觸到江長明目光,認出是他,怔住了,一時不知抓還是不抓。江長明走過去,跟五羊婆的媳婦兒說:“勸勸你婆婆,人抓進去,遲早能說得清,說清還是要放回來的,這麼鬧不解決問題。再說抓他的是公安,不是范老師。”

  媳婦兒嘴唇動了動,怯怯地望一眼婆婆,沒敢動作。五羊婆一聽有人說話,抬頭望了一眼,她也認出了江長明。

  “你是誰,你跑來做啥?”五羊婆止住哭,困惑地盯住江長明。

  “他是省里來的江主任,專門調查旱情的。”老范怕五羊婆抱江長明的腿,忙說。

  “省里來的?天老爺呀,一定是個大貪官呀,我的兒呀,你冤呀——”五羊婆捶胸頓足,佯哭起來。江長明看出這女人有戲,因為她一哭,所有的村民都怔在了那,不敢擅自上前拿水。就想她在村上是個人物。江長明又做了一會媳婦兒的工作,見媳婦兒還是不敢阻止婆婆,只好親自走上前:“你有啥話跟我說,放開范老師,他為拉水忙得幾天幾夜沒合眼,你忍心麼?”

  “我才不管哩,我兒子都沒了,要水作啥?”

  “你兒子搶水,出了人命,老范還替他說好話,你怎麼連好壞都不分?”

  “斜八爺七十了,有心臟病,這麼毒的天,我兒子不推那一把他也會被曬死的。”五羊婆跟江長明理論起來。

  “可你兒子推了人家一把,這總是事實吧,有話你應該到公安局去講,講清楚不就行了,人家又沒給你兒子定死罪,你瞎哭個什麼?”

  “可他們給我兒子戴鐵銬銬了呀——”

  江長明好說歹說,總算是把五羊婆給說清楚了,她丟開老范,起身拍打幾下身上的土,突然沖圍著看熱鬧的村民說:“傻站著做啥哩,排好隊,領水,小心把水灑了。jú兒,回家拿桶去。”jú兒正是她媳婦。她指揮著村民站好,轉身跟江長明說:“我回家做飯去,到我家吃飯啊。”說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領水的秩序很好,老范感嘆地說,五羊婆早來一天,她兒子也就不會有事了。原來那天他們是去鄰村搶水,把那村最老的斜八爺給搶死了。老范說:“回頭跟我去見見斜八爺的後人,叫他們說幾句好話,老漢沒就沒了,事情鬧大了沒啥意思。”江長明點頭答應。水分到一半,jú兒羞怯地走過來,紅臉道:“飯好了,到屋吃飯去。”

  五羊婆住個大院子,六間新房,一看就是娶jú兒時新蓋的,按江長明的估計,她在村里應該算日子好的。聽到腳步聲,五羊婆從廚房走出來,就這麼一會,五羊婆就像變了個人,人也收拾利落了,換了件襯衫,頭髮梳得明光。臉上的表情更是變得令人不敢相信,就像盼來遠方親戚似的,一下抓著老范的手,說了一大堆不是,反把老范弄得緊張。幾個司機看她這樣,樂得笑起來。五羊婆不好意思道:“笑個啥,誰家沒個長三短四的事兒,挨你頭上還不如我。”

  進了屋,幾大碟子菜已擺桌上,看不出她這麼胖的人,做飯還挺麻利,一股香噴噴的味兒飄起,饞得人直流口水。一路顛簸,加上早上就沒好好吃,江長明真有點餓了。比他餓的是老范,這些日子他哪正經吃過一頓飯,也不管五羊婆說啥,拿起筷子就夾菜。五羊婆忙說:“雞還沒爛,先墊個底。”

  她竟然殺了雞。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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