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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朝露那天被咆哮的河水衝出十幾丈遠,惡浪打著她,根本就翻不起身來。洪水如同猛獸一樣,將她孱弱的身體吞了進去,而且沒打算再吐出來。人們都說,那天要不是路波,鄧朝露就沒命了。母親鄧家英也說,是路伯伯撈回了她一條命。路波頭上那塊傷疤,就是為她留的。

  路波的確病了。看到桌子上還有床頭放的一堆藥瓶,鄧朝露就知道,路伯伯的身體正被疾病困擾著,情急地走過去,抓起藥瓶,總感覺母親在瞞著她,路伯伯也在瞞著她。看完幾個藥瓶,心裡松下來,原來還是老病,並沒她想的那麼可怕,便沖路波笑了笑。

  “你這丫頭,就是鬼多,瞎看什麼呢?”

  “你們合著瞞我,我得監督一下。”鄧朝露扮個鬼臉,忙著幫路波整理屋子了。路波的屋子太亂,亂得幾乎讓人無法插腳,這人一生都沒把自己整理乾淨過,永遠活在亂中。鄧朝露每次來,頭件事就是替他打掃衛生。

  不斷有人進來,跟路波說事。有認得鄧朝露的,就熱情打招呼,認不得的,稀罕地看她兩眼,聽說是站長侄女,嘖嘖兩聲出去了。雜木河水文站是流域裡建站時間最長的水文站,又處在石羊河最上游,地位自然不一樣,工作人員也比其他站多。路波給鄧朝露倒了杯水,讓她歇會。鄧朝露說不累,她是被屋子裡的亂象弄得著急。

  收拾完屋子,鄧朝露坐下來,盯住一幅畫一樣盯住路波。路波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說:“傻看著幹什麼,你媽讓你來的?”

  “我自己來的。”鄧朝露愉快地應了一聲,見床頭櫃一片凌亂,走過去收拾。路波突然說:“那兒你別動。”鄧朝露停下手,想退回來,卻又好奇地往前走兩步。她看見一個相夾,扣在床頭柜上。路波這裡的東西她都熟悉,這個相夾卻是陌生的,帶著古舊,忍不住就拿起來,照片是二十世紀的,一位中年婦女跟一個年輕女子的合影。中年婦女留著短髮,那個時代的幹部頭。跟她依偎著的年輕女兒一張白淨秀氣的臉,鼻樑挺高,兩隻眼睛黑黑的,非常有神,鼻樑右邊有顆黑痣,兩條長長的辮子甩在身後。

  鄧朝露沒見過這兩個人,一時好奇,問了句:“她們是誰啊,看上去很親切。”路波臉色陡地一暗,走過來要過相夾,一言不發地又扣在那兒。再坐下時,兩人就都不說話,鄧朝露心裡忐忑,那兩個女人是誰,她們跟路伯伯什麼關係?路波也像是沉浸到某樣東西里了,一時顯得茫茫然然,忘了身邊還坐著鄧朝露。

  母親的電話是下午三點打來的。研究所有急事,找不到鄧朝露,就將電話打給鄧家英。鄧家英也不知道女兒去了哪,問來問去,才打聽出女兒到了雜木河。

  “怎麼不打招呼就走呢,你這孩子。”鄧家英說。鄧朝露說我想路伯伯了,過來看他。母親說看你路伯伯是應該的,可你應該跟單位請假啊,這樣下去怎麼行?母親照例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聽上去很教條,也很正統。鄧朝露覺得沒勁,她們那一代人怎麼就那麼守紀律呢?於是說:“他們有意見咋的,大不了炒我魷魚,我還不想幹下去呢。”

  “亂說!”鄧家英批評了一句。過一會,鄧家英又說:“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怪不得教授要發火,你馬上給教授打電話,先做檢討。”

  “山上沒信號,我回去跟他們解釋。”鄧朝露搪塞道。路波也說:“單位受委屈了,這個秦老頭,他就不能通融一下啊。”說著要給秦繼舟打電話解釋,鄧朝露攔住了路波。

  鄧家英有點不高興地掛了電話。就在這時候,院子裡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緊跟著就響起喊叫路波的聲音。

  “路老頭,路老頭,今天咋沒吹笛子呢,一路聽不到你的笛子,心裡慌啊。”

  路老頭這個稱謂讓鄧朝露很不舒服,抬眼望去,見來的是一群怪模怪樣的人,一個個面黃肌瘦,頭髮凌亂,身上衣服也髒兮兮的,看那不講“規矩”的樣子,就知道遇著了“笨波”。

  關於“笨波”,毛藏高原有許多說法。最早的“笨波”其實是高原上漢人派往藏區的“使者”,毛藏高原是一個藏漢混住的地方,一大半地方尤其雪山下的糙原,居住的都是藏胞,但在糙原的四周還有毛藏城內,卻住著大量的漢人。漢人一開始是想跟藏胞友好的,就派使者去跟藏胞交流,熟悉他們的生活方式、勞作方式,從他們手裡換得牛羊和蘇油。後來這些“使者”喜歡上了“把窩”,感覺“把窩”們很神秘,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還能用神靈的語言跟萬物說話。漢人們就把他們當成了神,很虔誠地跟隨在他們後面。再後來,漢人中就有人冒充“笨波”了,他們把這當作一門營生,用來養家餬口,也用來騙得女人和財物。他們說自己會觀天象,能知道別人的生老病死,還能知道這高原上發生的大事。漢人們簡單的腦袋很快相信了這些,將他們看成比“把窩”還神奇的人。家裡有了病人,要請這些人去“醫”,墳里沒了風水,要請這些人去添,村里出了怪事凶事,要請這些人出來化解、禳眼。於是這片天空下就有了他們活下去的土壤,幾代人後,這些人在漢人中就很有威望了,成了漢人的精神領袖。

  那場大運動中,漢人中冒充“笨波”的和藏區里真正的“把窩”遇到了同樣的命運,他們都被打成牛鬼蛇神。當年修水庫,五類分子隊伍中就有這些人,鄧家英一度還領導過這些人呢。洛巴的父親當年就是水庫上挨批挨得最凶的人。時過境遷,這些人又活躍起來,不過,他們的行為還有德行遠不如以前那些人了。這些人喜歡煽風點火,喜歡造謠生事,沒事幹時總愛聚在一起,搬弄是非。他們占著藏人的便宜,暗地裡又說著藏人的壞話,還偷藏人的牛羊,在聖潔的瑪尼堆上屙屎屙尿。到了漢人中間,他們又學著“把窩”們的腔調,裝神弄鬼,製造是非。他們的行徑氣壞了“把窩”,一段時間,毛藏糙原上真正的“把窩”跟他們關係煞是緊張,洛巴的父親臨死時就提醒自己的同伴,千萬別上他們的當,別把他們當成自己人。洛巴也奉行著一個原則,絕不跟這些人來往。可是河流給了他們機會,讓他們輕而易舉就修復了跟“把窩”們的關係。如今,他們儼然成了糙原和雪域的代言人,成了流域裡救世主般的角色。

  因為這些人太會利用矛盾了,他們看清楚一點,上下游之間,漢人與藏人之間,最大的矛盾其實就是河的矛盾。雪山之下糙原之上的藏人一直認為天空是他們的,雪山是他們的,河流當然也是他們的。但下游的人不這麼認為,他們認為河流的水流到哪就算哪,根本不該固定給誰。他們的祖先就是喝這河水長大的,輪上他們,當然也得喝,他們有權開荒,有權拿河水灌溉農田,有權用河裡的水為他們造福。總之,他們比上游還有理。矛盾越深,這些冒充“笨波”的人就越高興,他們有時充當說客,和解著這個矛盾,當說客不頂用時,他們故意製造矛盾,讓上下游的人更加仇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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