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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她難得說了許多話。小時候的事、學校里的事、家庭的事,綿密而又異常細膩。她談著A的時候,不知何時又涵括了B。不久從B卻又談到 C,不停接下去,沒有終止。我試著打岔,畢竟放棄了。我放唱片,放完之後,又放下一張,全部放過一遍,又回到最初一張。窗外雨下著不停,時間緩慢流轉,只有她一人不停說話。時針指到十一點,我真的開始不安。她已連續四個小時說個不停。回家的最末班車時間也快到了,我不知道該怎辦。讓她盡情說完呢,還是伺機打斷

  我有點困惑,她實在說了很多很多話。

  「太晚了,不好意思,但也該走了,」我說,「我們再連絡吧。」

  不知有沒有聽到,她停了一下,卻又開始說話。我只好點燃香菸,既然如此,還是讓她說個夠,再來只好看著辦。但是她終於說停了。我一下警覺到停的時候,她已經說完了。話頭像被擰掉一般,飄浮在半空。正確說來,她的話並沒完,而是突然消失了。雖然她想繼續,卻突然什麼都沒有了,好象話在哪裡掉落了。她嘴唇微張,茫然凝視我,她的視線彷佛隔著不透明薄膜,我警覺自己像做錯了什麼事。

  「我不是存心想打斷,」我小心地,「但時間也遲了,而且……」

  她眼眶溢出了眼淚,不到一秒便滾下臉頰,掉落在唱片封套上。淚水一決堤,就無法停止,她兩手靠在床上,嘔吐般哭泣。我伸出手,輕觸她的肩。她身體微弱地顫抖,我幾乎直覺地抱緊她,她靠著我,無聲地哭泣,呼出的熱氣和著眼淚濡濕了我的襯衫。她的食指像找尋什麼般,在我的背上彷徨地摸索。我左手支撐她的身體,右手輕撫她的細發。很長的一段時間,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等待她停止哭泣。她始終沒有停止哭泣。

  *

  這晚,我和她上床了。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除了這樣,還能怎樣

  真的很久沒有和女孩上床了。而她是第一次和人上床。我試著問,為何沒有和他上床……這問題實在是不妥,她沒有回答。她的手離開我的身體,背對我,眺望窗外的雨。我看著天花板。吸著煙。天亮時,雨已停。她背對我睡著了,或許她一直都醒著,然而對我而言,都是一樣的。如同以往,沉默將她完全包覆。我一動也不動望著她白哲的背,最後放棄,我從床上起來。

  宛如時間突然停止。地板上散置著昨夜的唱片封套,桌上剩下一半崩潰的蛋糕,書桌上放著辭典和法語動詞表,牆壁上貼著月曆 — 沒有攝影或繪畫,只有數字的月曆。月曆是空白的,沒有寫字,也沒有標示任何記號。 我撿起落到床下的衣服。襯衫的胸口還冷冷濕濕的,湊近臉聞,仍可以嗅到她的頭髮氣味。我在書桌上的紙條本上寫了「希望最近打電話連絡」的字條。走出房間,悄悄關上門。

  一個禮拜沒有任何電話打來。由於她的住處不幫人接電話,我寫了很長的信。我儘可能照實表達自己的感覺。

  「……我不知道很多事。雖然努力想弄清楚,卻徒費時間。隨著時間經過,到底自己身處何方也沒搞懂。但我儘可能不讓自己去想太深刻的問題。想得太深刻時,世界變得很不真實。而結局多半只是把周遭的人推向某處,而我一點都不想把別人逼到角落。很想見你,但是如同前述,到底是對不對,我也不知道……」

  像這樣內容的信。

  七月,回信來了。很短的信。

  ……我決定休學一年。暫時是這樣,便我不認為會再回學校了。所謂休學,不過是手續的問題。明天就要搬家了,好像很匆促,其實是很久以來一直想做的事。雖然幾次想找你談談,還是做不到。和人說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發生了很多事,請不要介意。無論發生了什麼,或者沒發生什麼,結局應該都是如此。或許我這麼說會讓你受傷,如果是這樣,很抱歉。我想說的只是,不要為了我而責怪自己,或責怪其它的某人,這些我都應當自己全部承擔的。我曾讓你感到困惑,不過這也是……這也是極限了。

  聽說京都山中有不錯的療養院,並不是醫院,而是可以讓人自由行動的設施。總之,想先到那裡安靜下來。瑣碎的餘事,容或有機會再寫。這封信寫得不好,雖然我已重寫十遍。這一年,有你相伴,我真的是……真的是說不出的感謝。請務必相信……我無法再說什麼了。你送我的唱片,一直細心聽著。說不定還能,在這不確實的世界裡,我們說不定還有相遇的時候。到那個時候,再談。

  再見

  她的信我反覆讀了不下上百遍。每一次重讀,總有禁不住的悲傷襲上心頭。一如被她凝視時,所感覺的那種哀愁。我無法把這樣的感覺帶到任何地方,或者把它結束。那是如風一般,毫無輪廓,也無重量可言的感覺,我甚至無法將之保留在自己身上。風景在我眼前緩緩倒退,周遭人們的談話,根本無法到達我的耳際。周末夜裡,我不變地坐在大廳的椅子上,聽任時間流過。沒人打電話給我,我也沒想打電話給任何人。除了在那裡坐著,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我總是打開電視,假裝看著棒球轉播,凝視自己和電視之間的一層恍惚的空間,我把那空間分成兩部分,把分開的部分再分成兩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個動作。最後我做成一個可以存放在掌心的,極小的空間。

  到了十點,我關閉電視回到房間,上床睡覺。

  *

  月底,室友送我一個速溶咖啡的空瓶。瓶里放著一隻螢火蟲、一片糙葉、和一點點水,瓶蓋穿了幾個流通空氣的洞。很久沒有靠近瞧螢火蟲了,當周圍明亮時,它看起來只像水邊的小黑蟲罷了,但仔細瞧,確實是一隻螢火蟲。每當螢火蟲嘗試攀上光滑的坡璃瓶壁,就不斷跌下來。

  「在院子抓的,大概是從附近大飯店的庭園不小心飛到我們這裡。」

  他一邊將衣服和筆記本塞進背袋一邊說著。暑假已放了好幾周,留在宿舍里的大概只有我們兩個。我不想回家,他則是有實習科目,不過實習一完,他也要回家了。

  「送給女孩子不錯,一定會恨高興。」他說。

  「謝了。」我說。

  黃昏的宿舍悄然無聲,國旗從旗杆降下。餐廳開了燈,因為學生人數減少,餐廳只開半邊的燈。關掉右半邊,只開左半邊,空氣里傳來晚餐的氣味,奶油湯的味道。我拿著裝螢火蟲的空瓶,來到屋頂。屋頂沒有人影,曬衣繩掛著一件忘了收的白襯衫,像蛇的蛻皮般在晚風中飄搖著。我走到角落生繡的鐵梯,爬上蓄水塔。圓形的蓄水塔,白天裡吸飽了太陽的熱量,現在還溫溫的。我靠著狹小的欄杆坐下,眺望天際,缺了一角的明月浮現眼前,右手邊是新宿的街道,左手邊是池袋街道。汽車行列的頭燈,宛如鮮亮的河流巡行一條又一條街道。城市的聲音柔和地混合,雲朵般飄浮在街道的上空。瓶底的螢火蟲發出微光。但那光芒太過微弱,顏色十分淺淡。記憶里,螢火蟲光芒似乎應更加明亮,在夏夜的黯異中晶亮地飛舞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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