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最妙不過的,是在那裡可以使自己這個人完成變化。”她對採訪者說,“或者說不變化就無法活下去。到了高處,那裡只有我和風,其他什麼都沒有。風包攏著我、搖晃著我。風理解我這一存在,同時我理解風。我們決定互相接受,共同生存。惟有我和風——沒有他者介入的餘地。我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瞬間。不不,感覺不到恐懼。一旦腳踏高處,精神整個進入高度集中狀態,恐懼當即消失。我們置身親密無間的空白中,而我最最中意那樣的瞬間。”

  至於採訪者能否理解貴理惠的談話,淳平無從知曉。但不管怎樣,反正貴理惠已經將其淡淡地說了出來。採訪結束時,淳平叫計程車停下,下車走剩下的那段路,時而仰望高樓大廈,仰望流雲。他明白了,風和她之間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進入的。他從中感覺到的是洶湧而來的嫉妒。可到底嫉妒什麼呢?風?到底有誰會嫉妒風呢?

  往下幾個月時間裡,淳平一直等待著貴理惠跟自己聯繫。他相見她,想單獨和她說很多話,關於腎形石也想說說。然而電話沒有打來。她的手機依舊“無法接通”。夏季到來,連他也放棄了希望。貴理惠已無意見他。是的,沒有埋怨沒有爭執,兩人的關係平穩地結束了。回想起來,這同他長期一來與其他女性的關係毫無二致,某一天電話不再打來,一切就那麼平靜那麼自然地偃旗息鼓了。

  該不該把她算到倒計數裡面去呢?能將她視為三個有意義女性中的一個麼?淳平為此相當煩惱。可是得不出結論。他打算在等半年,半年後再決定好了。

  這半年時間裡,他集中精力寫短篇小說。他一邊伏案推敲語句,一邊心想貴理惠此刻大概也同風一起置身高處。自己面對桌子獨自寫小說之間,她獨自位於比誰都高的地方,並且解掉了安全纜。淳平常常想起她那句話:一旦精神進入高度集中狀態,那裡便沒有恐懼,只有我和風。淳平察覺到了自己開始對貴理惠懷有從不曾在其他女性身上感到的特殊感情。那是輪廓清晰、可摸可觸、有縱深度的感情。他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一感情,但至少不能以其他什麼取而代之。縱然再也見不到貴理惠,這一情思也將永遠留在他的心間或骨髓那樣的地方,他將在身體某處不斷感受著貴理惠不在所造成的悵惘。

  臨近年底的時候,淳平下了決心:把她作為第二個好了。貴理惠對於他乃是“真正有意義”的女性之一。第二個好球。往下只剩一個。但他心中已沒有恐懼。重要的不是數字。倒記數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完完全全容納某一個人的心情,拿總是最初,又總是、也必須是最後。

  大體與此同時,呈腎臟形狀的黑色石塊從女醫生的桌子上消失了。一天早上,她發覺石塊已不在那裡。它再也不會回來了,這點她心裡清楚。

  5、品川猴

  她是不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大多是在忽然被人問起名字的情況下,例如在小型專賣店買連衣裙要修改袖口尺寸,店員問道“對不起,您叫什麼名字?”——便是這樣的場合。或者是打工作電話,該說的大體說完了,最後對方問“能再說一遍您的名字麼”的時候,記憶會陡然消失,不曉得自己是誰。因此,她必須為想起名字而掏錢夾、看駕駛證。不用說,對方會露出費解的神情,或電話另一端由於一下子出現時間空當而覺得蹊蹺。

  自己主動報出名字時不會發生這種“忘名”現象。若有相應的心理準備,倒是可以好好管理記憶的,但在慌慌張張或毫不提防的時候突然被對方問起名字,那麼簡直就像電閘“嗵”一聲落下,腦袋裡一片空白。越是尋找線索,她越是被吞入沒有輪廓的空白中。

  想不起來的僅僅限於自己的名字。周圍人的名字一般不會忘記。自己的住址、電話號碼、生日和護照號碼也不會忘,好友的電話號碼和工作方面的重要電話號碼也幾乎都能脫口而出。記憶力不比往日差。單單自己的名字無從想起。忘記名字大約始於一年之前,那以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

  她的名字叫安藤瑞紀,婚前叫“大澤瑞紀”。兩個都很難說是多麼有創意的名字,也沒什麼戲劇性。話雖這麼說,但也不至於就該在紛紛擾擾的日常生活中被記憶整個拋棄。畢竟那不是別的,而是自己的名字。

  她變成“安藤瑞紀”是在三年前的春天。她同一個叫“安藤隆史”的男子結了婚,結果名字就成了“安藤瑞紀”。最初她很難習慣安藤瑞紀這個名字,無論字形還是發音,感覺上都有欠沉穩。但在多次出口和反覆簽名之間,她慢慢覺得安藤瑞紀倒也不壞。因為,必須稱作“水木瑞紀”、“三木瑞紀”之類不順口名字的情況也是有可能發生的(她同姓三木的男子也實際交往過,儘管時間很短),相比之下,“安藤瑞紀”還算相當不錯的。於是,她將這個新名字作為自身的一部分漸漸接受下來了。

  可是,從一年前開始,這個名字突然奔逃起來。起初一個月一兩次,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增加頻率。眼下至少一星期發生一次。“安藤瑞紀”這個名字一旦逃脫,她勢必作為不是任何人的“一個無名女人”留在世間。有錢夾時還好,只要掏出看駕駛證就能明白。而若錢夾丟了,就很有可能搞不清自己是誰。當然,就算暫時失去名字,她也作為她而存在於此,再說畢竟還記得自家住址和電話號碼,並非自己這一存在淪為徹頭徹尾的零,和電影中出現的全面喪失記憶的情形有所不同。可是,想不起自己名字到底極為不便,令人不安。失去名字的人生,感覺上簡直同失去覺醒機會的睡夢無異。

  她走進珠寶首飾店,買了一條又細又簡潔的銀項鍊,讓店裡把名字刻在上面——“安藤(大澤)瑞紀”。沒有住址沒有電話號碼,惟名字而已。她不由得自嘲:這豈不成了貓狗什麼的!每次出門,她必然戴上這條項鍊。想不起自己名字的時候,掃一眼項鍊即可。這樣一來,就可以不必掏出錢夾,對方也不至於露出奇妙的神情。

  她沒有把自己日常性地想不起名字的事告訴丈夫。如果講給丈夫聽,想必丈夫會說那是因為她對婚姻生活有所不滿或格格不入所致。他便是那麼一個愛掰理的人,惡意固然沒有,但動不動就把什麼推理一番,而她總的說來不喜歡那種給事物定性的方法。所以,她決心把此事隱瞞下去。

  話說回來,無論如何她都認為丈夫說的(可能說的)對不上號。她對婚姻生活並不懷有所謂不滿或格格不入。對丈夫——即使有時候厭煩他愛掰理——基本上沒什麼不滿,對丈夫父母家也沒有什麼負面印象。丈夫的父親是山形縣酒田市的開業醫生,人不壞,雖然想法多少守舊,但因為丈夫市次子,所以沒對她怎麼囉嗦。她是在名古屋出生長大的,對北國酒田冬季的嚴寒和強風未免吃不消,不過一年裡去小住一兩回倒也相當不錯。結婚兩年後,兩人用貸款在品川買了新的公寓套間。丈夫現年三十,在製藥公司的研究室工作。她二十六,在大田區一家“本田”銷售店做工——有電話打來拿起聽筒,有客人進店領到沙發那裡端茶送水,需要複印時複印,保管文件,管理顧客登記表。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