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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鼠看著我,我兀自繼續吃喝。

  “幹嘛老看書?”

  我連同啤酒一起把最後剩下的竹莢魚一口送進肚裡,收拾一下碟盤,拿起旁邊剛讀個開頭的《情感教育》,啪啪啦啦翻了幾頁:

  “因為福樓拜早已經死掉了。”

  “活著的作家的書就不看?”

  “活著的作家一錢不值。”

  “怎講?”

  “對於死去的人,我覺得一般都可原諒。”我一邊回答,一邊看著櫃檯里手提式電視機中的重播節目“航線66”。

  鼠又思忖多時。

  “我問你,活生生的人怎麼了?一般都不可原諒?”

  “怎麼說呢,我還真沒認真用腦想過。不過,一旦被逼得走投無路,或許是那樣的,或許不可原諒。”

  傑走過來,把兩瓶新啤酒放在我們面前。

  “不原諒又怎麼著?”

  “抱枕頭睡大覺。”

  鼠困惑地搖搖頭。

  “奇談怪論,我可是理解不了。”

  鼠如此說罷,把啤酒倒進杯子,再次縮起身子陷入沉思。

  “我讀最後一本書是在去年夏天。”鼠說:“書名忘了作者忘了,為什麼讀也忘了,反正是個女人寫的小說。主人公是有名的女時裝設計師,30來歲,固執地以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

  “什麼病?”

  “忘了,癌什麼的。此外還能有不治之症?……這麼著,她來到海濱避暑,從來到去一直手yín個不停。在浴室,在樹林,在床上,在海里,簡直不分場所。”

  “海里?”

  “是啊。……你能信?何苦連這個都寫進小說,該寫的題材難道不多的是?”

  “怕也是吧。”

  “我可不欣賞。那種小說,簡直倒胃。”

  我點點頭。

  “要是我,可就來個截然不同。”

  “比如說?”

  鼠用指尖來回撥弄著啤酒杯,思索起來。

  “你看這樣如何:我乘坐的船在太平洋正中沉沒了,於是我抓住救生圈,一個人看著星星在夜海上漂游。靜靜的、美麗的夜。正漂之間,發現對面也有一個年輕女子抓著救生圈漂來。”

  “女的可漂亮?”

  “那是的。”

  我呷了口啤酒,搖頭道:

  “像有點滑稽。”

  “老實聽著好了。接著,我們兩人就挨在一起,邊漂邊聊。

  聊來時的途徑,聊以後的去處,還有愛好啦、睡過的女孩數量啦,電視節目啦,昨天做的夢啦,等等等等。並且一塊兒喝啤酒。”

  “慢著,哪裡能有啤酒?”

  鼠略一沉吟:

  “漂浮著的,從輪船食堂里飄來的罐裝啤酒,和油炸沙丁魚罐頭一起。這回可以了吧?”

  “嗯。”

  “喝著喝著,女的問我往下怎麼辦,說她往估計有海島的方向游。我說估計沒有島嶼,還不如就在這兒喝啤酒,飛機肯定來搭救的。可是女的一個人遊走了。”鼠停了一下,喝口啤酒”“女的連續遊了兩天兩夜,終於爬上一個孤島,我麼,醉了兩天後給飛機救出。這麼著,好多年後兩人竟在山腳一家小酒吧里不期而遇。”

  又一塊兒喝啤酒了?”

  “不覺得感傷”“或許。”我說。

  6

  鼠的小說有兩個優點。一是沒有性場面,二是一個人也沒死。本來人是要死的,也要同女的睡覺,十有八九。

  “莫非是我錯了?”女的問。

  鼠喝了口啤酒,緩緩搖頭道:“清楚說來,大家都錯了。”

  “為什麼那樣認為?”

  “噢——”鼠只此一聲,用舌頭舔了舔上唇,並未作答。

  “我拼命往島上游,胳膊都差點兒累斷,難受得真以為活不成了。所以我好幾次這樣尋思:說不定是我錯你對。我如此拼死拼活地掙扎,而你卻乾脆一動不動地只是在海上漂浮。這是為什麼呢?”

  女的說到這裡,淡然一笑,轉而不無憂傷地揉了一會眼眶,鼠在衣袋裡胡亂地摸來摸去。3年沒吸菸了,直饞得不行。

  “你是想我死了才對?”

  “有點兒。”

  “真的有點兒?”

  “……忘了。”

  兩人沉默片刻。鼠覺得總該談點什麼才好。

  “喂,人生下來就是不公平的。”

  “誰的話?”

  “約翰。F.甘迺迪。”

  7

  小的時候,我是個十分沉默寡言的少年。父母很擔心,把我領到相識的一個精神科醫生家裡。

  醫生的家位於看得見大海的高坡地段。剛在陽光朗朗的客廳沙發上坐下,一位舉止不俗的中年婦女便端來冰凍桔汁和兩個油炸餅。我小心——以免砂糖粒落在膝部——吃了半個油餅,喝光了桔汁。

  “再喝點?”醫生問。我搖搖頭。房間至只剩我們兩人面面相覷。莫扎特的肖像畫從正面牆壁上如同膽怯的貓似地瞪著我,仿佛在怨恨我什麼。

  “很早以前,有個地方有一隻非常逗人喜愛的出羊。”

  精彩的開頭。於是我閉目想像那隻逗人喜愛的山羊。

  “山羊脖子上總是掛著一隻沉甸甸的金表,呼哧呼哧地到處走個不停。而那隻金表卻重得出奇,而且壞得不能走。這時兔子朋友趕來說道:‘餵小羊,幹嘛總是掛著那隻動都不動一下的表啊?又重,又沒用,不是嗎?’‘重是重,’山羊說,‘不過早已習慣了,重也好,不重也好。’”說到這裡,醫生喝了口自己的桔汁,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默默等待下文。

  “一天山羊過生日,兔子送來一個扎著禮品帶的漂亮盒子。裡面是一隻光閃閃的又輕巧走時又準的新表。山羊高興得什麼似的,掛在脖子上到處走給大家看。”

  話頭突然就此打住。

  “你是山羊,我是兔子,表是你的心。”

  我感到被人愚弄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每個周日下午,我都乘電車再轉公共汽車去一次這位醫生家,一邊吃咖啡麵包卷、蘋果蘇、薄煎餅和沾蜜糖的羊角包,一邊接受治療。大約花了一年時間,我也因此落得個再找牙醫的下場。

  “文明就是傳達。”他說,“假如不能表達什麼,就等於並不存在,懂嗎?就是零。比方說你肚子餓了,只消說一句‘肚子餓了’就解決問題。我就會給你甜餅,你吃下去就是(我抓了一塊甜餅)。可要是你什麼都不說,那就沒有甜餅(醫生與人為難似地把甜餅藏在桌子底下),就是零,明白?你是不願意開口,但肚子空空,這樣,你勢必想不用語言而表達出來也就是藉助表情動作。試試看!”

  於是我捂著肚子,做出痛苦的神情。醫生笑了,說那是消化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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