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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討鑰匙的人只好作罷,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可以了。”中村保安主任轉過身,以平板板的事務性語調說道,“辛苦了,這就完事了。往下完全委託給老師和母親了。不過有一點:倘若同一件事再發生一次,記住,那時可就真麻煩了。這點能理解吧?我也不願意找麻煩的,但工作畢竟是工作。”

  她點頭。我也點頭。胡蘿蔔置若罔聞。我欠身站起。兩人也有氣無力地站起。

  “最後一句,”保安員坐著向上看我,“這麼說我也認為不夠禮貌,恕我冒昧——一見面就覺得您好像有什麼心事。年紀輕輕,高高大大,風度翩翩,曬得漂漂亮亮,思路井井有條,說話頭頭是道,父兄方面也肯定喜歡。不過嘛——倒說不好——從看第一眼就有什麼讓我納悶兒,讓我琢磨不透。倒不是我個人同您有什麼,所以您別生氣。只是一種感覺罷了,心想到底有什麼不釋然的呢。”

  “作為我個人有一點想問,不介意嗎?”

  “請請,都無所謂。”

  “假如人人平等,您將處於什麼位置呢?”

  中村保安主任狠狠地往肺里嘆了口煙,搖搖頭,就好像把什麼強加給誰似的慢慢花時間吐出。“不知道。不過別擔心,至少不會和您處於同一位置。”

  她把紅色豐田“賽力佳”停在了超市停車場。我把她叫到離開孩子些的地方,叫她先一個人回去,自己同孩子單獨談談,再送他回家。她點點頭,想要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一個人鑽進車,從手袋裡取出太陽鏡,發動引擎。

  她離去後,我把胡蘿蔔領進眼前一家明亮的飲食店。在空調環境中舒了口氣,為自己點了冰紅茶,為孩子要來冰淇淋。我解開領扣,扯下領帶揣進衣袋。胡蘿蔔依然陷在沉默中,表情和眼神也同在超市保安室時沒什麼兩樣,看樣子仍未從長時間的恍惚狀態中掙脫出來。指頭細細的小手整齊地放在膝頭,扭臉看著地板。我喝著冰紅茶,胡蘿蔔根本沒碰冰淇淋。冰淇琳很快溶化在碟子裡,但胡蘿蔔似乎沒注意到。我們相對而坐。像關係欠佳的夫妻一般久久沉默不語。女侍每次有事來我們桌前時都現出緊張的神情。

  “事情很多很多。”我終於道出一句。也不是想開始說什麼,是從心中自然冒出來的。胡蘿蔔緩緩抬頭轉向我,但還是一言不發。我合目嘆息一聲,又沉默良久。

  “還跟誰都沒說起,暑假我去了希臘一段時間。”我說,“希臘在哪裡知道吧?上社會課時看過錄像帶的。在南歐,地中海。島嶼多,出橄欖。公元前五○○年左右古代文明很發達。雅典產生民主主義,蘇格拉底服毒死了。去那裡來著,一個非常美麗的地方。但不是去玩的,朋友在希臘一個小島下落不明,前去尋找。遺憾的是沒有找到。悄然消失了,像煙一樣。”

  胡蘿蔔兩唇約略張開,看著我的臉。表情雖還僵硬,但眼睛多少像有光亮返回。我的話他顯然聽了進去。

  “我喜歡那個朋友,非常喜歡,比任何人比什麼都寶貴,所以坐飛機去希臘那個島上尋找。但沒有用,怎麼都找不到。這樣,那個朋友沒了以後,我就再沒有朋友了,一個也沒有。”

  我不是對胡蘿蔔說,只是對自己說,只是出聲地思考自己。

  “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麼嗎?想登上金字塔那麼高的地方,越高越好,四周越開闊越好。站在那項尖上,環視世界,看有怎樣的景致,看到底有什麼從那裡失去了。想以自己的眼睛看個究竟。不不,說不明白。或許實際上並不想看,什麼都不想看。”

  女侍走來,從胡蘿蔔面前撤下冰淇淋早已溶化的碟子,把帳單放在我面前。

  “從小我就是獨自一人生活過來的,好像。家裡有父母有姐姐,但誰都喜歡不來,跟家裡哪個人都溝通不了。所以猜想自己是不是領來的,是不是因為什麼從哪個遠親那裡領來的孩子,或者從孤兒院領養的。如今想來,那怕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論怎麼看父母都不是領養孤兒那一類型的人。總而言之,就是很難認為自己同家人有血緣關係。相比之下,認為他們全是不相干的外人心裡倒好受一些。

  “我想像遠處有個小鎮,小鎮上有一戶人家,那戶人家裡有我真正的家人。房子不大,很樸素,但令人心裡舒坦。在那裡我可以同大家自然而然地心心相印,可以將所思所感毫無保留地說出口來。一到傍晚廚房就傳來母親做飯的動靜,飄來暖融融香噴噴的飯味。那是本來的我應該在的地方。我總在腦海中描繪那個地方,讓自己融入其中。”

  “現實中的我家有一條狗。家裡邊只有這條狗我頂頂喜歡。雖是雜種,但腦袋好使得很,無論什麼,教過一次就再也不忘。天天領出去散步,一塊兒上公園,坐在長椅上說這說那。對兒童時代的我來說那是最快樂的時光。不料在我小學五年級財狗被卡車撞死了。那以後再沒養成狗,家人說狗又吵又髒又麻煩。

  “狗死了以後,我開始一個人悶在房間裡一個勁兒看書。覺得書中的世界比周圍世界生動有趣得多。書里有我從沒看到過的風景。書和音樂成了我最寶貴的朋友。學校里也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但沒碰上能說知心話的。每天見面只是適當聊幾句,一起踢足球罷了。遇到困難也不服任何人商量,獨自思考,得出結論獨自行動。不過也不怎麼覺得寂寞,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認為人這東西歸根結蒂只能一個人活下去。”

  “但是,上大學後我碰上了那個朋友,那以後想法開始多少有所不同了。我也明白過來,總是長期一個人考慮事物,歸根結蒂產生的只是一個人的想法,總是隻身獨處有時候也還是非常寂寞的。

  “隻身獨處。心情就像是在下雨的傍晚站在一條大河的河口久久觀望河水滔滔流入大海。你可曾在下雨的傍晚站在大河的河口觀望過河水滔滔入海?”

  胡蘿蔔沒有回答。

  “我是有過。”

  胡蘿蔔整個睜開眼睛,看我的臉。

  “我也不大明白觀望很多河水同很多海水攪合在一起為什麼會那麼寂寞,但的確是那樣。你也看一次好了。”

  說罷,我拿起外衣和帳單,慢慢站起,手往胡蘿蔔肩上一放,他也站了起來。我們走出店門。

  從那裡到他家,走路要三十分鐘。並肩走路的時間裡,我和胡蘿蔔都沒開口。

  他家附近有條小河,河上有座混凝土橋。河沒多大意思,很難稱之為河,也就是排水溝約略放大一點而已,這一帶還是沃野平疇的時候大概作為農業用水使用來著。如今水已渾濁,一股輕微的洗衣粉味兒,甚至是否流淌都看不明白。河床里長滿夏日雜糙,丟棄的漫畫雜誌就那樣打開在那裡。胡蘿蔔在橋正中停住,從欄杆探出上身朝下看。我也站在他旁邊同樣往下看。好半天我們就這樣一動不動。想必不樂意回家。心情可以理解。

  胡蘿蔔把手伸進褲袋,掏出一把鑰匙,朝我遞來。常見式樣的鑰匙,帶一個大大的紅塑料牌,牌上寫著“倉庫3 ”。看樣子是中村保安主任找的那把倉庫鑰匙。估計是胡蘿蔔因為什麼原因單獨剩在房間裡時從抽屜中找出並迅速揣進口袋的。看來這孩子心間仍存在著我想像不到的謎一樣的領域。不可思議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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