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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接過托在手心,感到這鑰匙似乎沉甸甸地沁有、沾有許許多多的人際糾葛。在太陽閃閃耀眼的光照下。它顯得甚是寒傖、污穢、猥瑣。我略一遲疑,毅然把鑰匙投下河去。小小的水花濺了起來。河雖說不深,但由於渾濁,不知鑰匙去了哪裡。我和胡蘿蔔並立橋上,久久俯視那塊河面。處理了鑰匙,心情多少鬆弛下來。

  “到這時候就不便再還回去了。”我自言自語似的說,“再說肯定哪裡還會有另配的鑰匙的,畢竟是倉庫重地。”

  我伸出手,胡蘿蔔輕輕攥住。他細細小小的手的感觸就在我手心裡。那是一種很久很久以前在哪裡——哪裡呢?——體驗過的感觸。我就勢握住小手,往他家走去。

  到了他家,她正等著我們,已經換上了白色無袖衫和百褶裙,眼睛又紅又腫。回到家後大概一直一個人哭來著。她丈夫在東京都內經營不動產公司,星期天不是工作就是打高爾夫,極少在家。她把胡蘿蔔打發去二樓自己的房間,沒讓我進客廳,而把我領去廚房的餐桌。大概因為這裡容易說話,我想。鱷梨綠大電冰箱,愛爾蘭廚櫃,朝東大玻璃窗。

  “臉色好像比剛才正常一點了。”她低聲對我說,“在那個保安員房間第一眼看那孩子,真不知怎麼才好。那樣的眼神還是第一次看到,簡直像去了另一個世界似的。”

  “別擔心,過一段時間自然恢復。所以暫時什麼都不要說,放一放為好,我想。”

  “那以後你們兩人做什麼來著?”

  “說話了。”我說。

  “都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像樣的。或者說只我一個隨便說來著,都是無關緊要的。”

  “不喝點什麼冷飲?”

  我搖搖頭。

  “有時候我真不曉得到底該跟那孩子說什麼,這種感覺好像越來越強烈。”她說。

  “也用不著勉強。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說的時候會主動找你說的。”

  “可那孩子幾乎什麼都不說。”

  我們注意不讓身體接觸,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不冷不熱地說一些話,就像一般情況下教師和學生母親就有問題的孩子交談時那樣。她一邊說,一邊在桌面上神經質地擺弄手指,時而聚攏時而伸開時而握緊。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床上為我所做的一切。

  “這件事就不再向學校報告了,由我來跟他好好談談,有什麼問題解決什麼問題,所以你不必想得太嚴重。那孩子聰明又懂事,只要有一定的時間,一切都會各得其所。這種情況是過渡性的,關鍵是你要鎮靜下來。”為了使自己的意思滲入對方的頭腦,我說得很慢很溫和,同樣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看樣子她多少放下心來。

  她說要開車送我回國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覺到了什麼?”等信號燈的時間裡,她問我。當然是指我同她之間的事。

  我搖搖頭。“何以見得?”

  “剛才一個人在家等你們回來時突然那麼覺得的。也沒什麼根據,一種感覺罷了。一來孩子天生敏感,二來怕也理所當然地覺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我默然。她也再沒說什麼。

  她把車停在距我宿舍隔兩條路的停車場,拉下手動剎車。轉動鑰匙關掉引擎。引擎聲消失、空調聲也消失後,令人不舒服的靜寂降臨到車內。我知道她希望我馬上抱她,想到她襯衫下那滑潤的身體,我口中一陣發乾。

  “我想我們最好別再見面了。”我一咬牙說道。

  對此她什麼也沒說,雙手兀自搭在方向盤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油壓表,表情從臉上消失殆盡。

  “考慮很久了。”我說,“可我還是不能成為問題的一部分,即便為了很多人。既是問題的一部分又是對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

  “特別是為了你兒子。”

  “同時也為了你?”

  “那也是的,當然。”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裡邊?”

  我想說“包括”,但未能順利出口。她摘下深綠色太陽鏡,又轉念戴回。

  “跟你說,我本不想輕易說出口來——見不到你,對我是相當痛苦的。”

  “對我當然也痛苦,若是能長此以往就好了。但這不是正確的事。”

  她大大地吸一口氣,吐出。

  “正確的事,到底是什麼事?能告訴我?老實說,我可是不太明白什麼算是正確的事,不正確的是什麼事例還明白。正確的事是什麼事?”

  對此我也回答不好。

  看樣子她就要哭出來了,或大聲喊叫,但總算在此止步,只是兩手緊緊抓在方向盤上。手背有些發紅。

  “還年輕的時候,很多人都主動跟我說話,給我講種種樣樣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過了某一時間分界點之後,再也沒人跟我說話了,一個也沒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統統,就好像世上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有時覺得是不是自己的身體都透亮了,能整個看到另一側了。”

  她把手從方向盤上拿開,舉在眼前。

  “不過跟你說這些也沒用,你肯定不明白的。”

  我開始搜腸刮肚,但找不出話語。

  “今天的事實在謝謝了。”她改變想法似的說道。此時她的語音已差不多恢復了平日的鎮定。“今天的事,我一個人怕是處理不來的,因為心裡相當不好受。幸虧有你趕來,非常感謝。我想你肯定能成為一個十分出色的老師,現在都差不多的了。”

  我琢磨她話里含不含有挖苦意味,想必是含有的。

  “現在還差得遠。”我說。

  她略賂現出笑意。我們的交談就此結束。

  我打開助手席的車門下車。夏日星期天的下午,天光明顯淡了下來。我有些胸悶,一接觸地面,腳底感觸竟很奇妙。本田發動了引擎,她從我個人生活的疆域裡撤離了,永遠永遠,大概。她放下車窗輕輕招手,我也舉起手。

  回到宿舍,我把被汗水弄髒的襯衫和內衣投進洗衣機,淋浴,洗頭,去廚房把沒做完的午飯做完,獨自吃了。之後縮進沙發,想繼續看已看開頭的書,但五頁都沒能看下去,只好作罷,合上書想了一會兒堇,又想投下髒水河的倉庫鑰匙,想緊緊抓在本田方向盤上的“女朋友”的那雙手。一天好歹過去了,剩下來的是未經梳理的思緒。淋浴沖了那麼長時間,可我的身上仍有煙味兒糾纏不去,而且手上竟落下了一種就好像拼命撕裂有生命物體的活生生的感觸。

  我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嗎?

  我不能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我只是做了對我本身需要做的事。這裡邊有很大差異。“很多人?”她問我。“我可包括在很多人裡邊?”

  說實話,那時我所考慮的,不是很多人,僅僅堇一個人。那裡存在的,不是他們,也不是我們,只是不在的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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