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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說累了,雙手靜靜地捂住臉。窗外已經大亮。

  “我曾經活過,現在也這樣活著,切切實實在跟你面對面說話。但這裡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你所看見的,不過是以往的我的影子而已。你真正地活著,而我不是。這麼跟你說話,傳來我耳朵里的也不過是自己語音的空洞的迴響罷了。”

  我默默地摟住敏的肩。我找不出應說的話語,一動不動地久久摟著她的肩。

  我愛敏,不用說,是愛這一側的敏。但也同樣愛位於那一側的敏。這種感覺很強烈。每當想起這點,我身上就感到有一種自己本身被分割開來的“吱吱”聲。敏的被分割就好像是作為我的被分割而投影、而降臨下來的。我實在是無可選擇。

  此外還有一個疑問:假如敏現在所在的這一側不是本來的實像世界的話(即這一側便是那一側的話),那麼,如此同時被緊密地包含於此、存在於此的這個我又到底是什麼呢?

  第十三章

  - - - - -村上春樹- - -

  兩個文件我分別看了兩遍。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很慢,每個細小部分都不放過,我將其深深印入腦海。兩個都無疑是堇寫下的,字裡行間處處可找見唯獨她才使用的富於個性特徵的詞句和表達方式。其中蕩漾的氛圍同堇以往的多少有所不同,有一種她以前文章中沒有的自控,一種後退一步的視線,但出自她筆下這一點則毋庸置疑。

  遲疑片刻,我把這張軟盤放進自己拎包的隔袋裡。倘堇順利返回,放回原處即可。問題是她不回來時怎麼辦。那時勢必有人整理她的東西,發現這張軟盤。無論如何,我不想讓軟盤裡的文章暴露在他人眼前。

  看罷堇的文章,我無法在房間裡老實待下去了。我換上新襯衫,離開別墅,走下石階,來到鎮裡。我在港口前面一家銀行將旅行支票兌換出一百美元,去書報攤買了一份四開英文報紙,在咖啡館的陽傘下看了起來。我招呼昏昏欲睡的男侍,要了檸檬水和奶酪烤麵包片,他用短鉛筆慢慢寫在訂單上。男待那白襯衫的背部滲出一大片汗漬,形狀極有現實感,仿佛在申訴什麼。

  半機械地大致看罷報紙,我轉而呆呆打量午後港口的景致。一隻瘦瘦的黑狗不知從哪裡跑來,“哼哧哼哧”來我腳前嗅了嗅,然後像對一切都了無興趣,跑走不見了。人們在各自的場所打發慵懶的下午。多少算是真正動彈的僅有咖啡館的男侍和狗,但兩者也不知什麼時候停頓下來了。書報攤剛才賣給我報紙的老人在陽傘下的一把椅子上大大地叉開雙腿睡了過去。廣場正中那位被穿刺而死的英雄的銅像,一如既往地任憑日光曬著脊背,毫無怨言。

  我用冰鎮檸檬水冷卻手心和額頭,開始思索堇的文章同她的失蹤之間或許存在的關聯性。

  堇遠離寫作已有很長時間了。自從婚宴上遇到敏以來,她就失去了寫作欲望。然而她居然在這希臘海島上幾乎同時寫了這兩篇文章。就算寫的速度再快,寫出這許多篇幅也是需要集中相當時間和精力的——有什麼東西強烈刺激了堇,使她爬起來坐在桌前。

  而那究竟是什麼呢?再縮小焦距,兩篇文章之間假如有交叉主題的話,那到底是什麼呢?我揚起臉,望著碼頭上蹲成一排的海鳥沉思起來。

  可這世界也太熱了,沒辦法思考複雜事物。何況我已心亂如麻,一身疲憊。但我仍力圖重新整編殘兵敗將——一無戰鼓二元號角,將殘存的注意力收歸在一處。我端正意識的姿勢,繼續思考。

  “較之別人腦袋思考的大,自己腦袋裡思考的小更重要。”我低聲說出口來。這是我經常在教室里說給孩子們聽的。果真如此嗎?嘴上說來容易。其實哪怕事情再小,用自己的腦袋思考起來也是十分艱巨的。或者不如說事情越小,用自己的腦袋思考越困難,尤其是在遠離自己擅長領域的情況下。

  堇的夢。敏的分裂。

  兩個不同的世界:良久,我忽然想道。而這正是兩個“文件”的共通要素。

  (文件1)

  這裡主要講的是堇那天夜裡做的夢。她沿著長長的階梯去見她死去的母親,不料她趕到時母親已經遁往那一側。而堇對此無能為力,以致在無處可去的塔尖被異界存在物所包圍。同一套數的夢境堇此前不知見過多少次。

  (文件2)

  這裡寫的是敏十四年前體驗的匪夷所思的事件。敏在瑞士一座小鎮遊樂園的空中飛車裡被關了一個晚上,用望遠鏡窺看自己房間中的另一個自己。Doppelganger。(譯註:德語“分身、另一個自己”之意。)這一體驗破壞了敏這個人(或使其破壞性表面化)。依敏本人的說法,她被一面鏡子隔成兩個。堇說服了敏,促使她講出,並將其整理成文。

  兩篇文章共通的主題,顯然是“這一側”同“另一側”的關係,是二者的互換。想必是這點引起了堇的關注,所以她才坐在桌前,花很長時間寫下這許多文字。借用堇的說法,她是想通過寫下這些來思考什麼。

  男侍撤下烤麵包片盤子,我請他再來一杯檸檬水,多加些冰。我吸一口端來的檸檬水,再次用杯子冷卻額頭。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麼辦?”堇在第一篇文章最後寫道。“那樣,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事實。必須流血。我必須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嚨。”

  堇想表達什麼呢?莫非暗示自殺?我不這麼認為。我未能從中捕捉到死的氣息。其中的感覺是向前的,有一種將計就計的意志。狗也罷血也罷,終究不過是比喻——如同我在井頭公園長椅上向她說的那樣。它意味著以巫咒形式賦予生命。我是作為比喻(使故事獲得魔術性的過程的比喻)來講那個中國城門的。

  必須從哪裡刺入狗的喉嚨。

  哪裡?

  我的思考撞上硬壁,再也前進不得。

  堇到底去什麼地方了呢?她該去的場所在島上什麼地方呢?

  堇掉入某個人跡罕至的井一般深的場所,在那裡等人搭救——我怎麼也無法把這樣的圖像從腦袋裡趕走。她大概受傷了,又飢又渴又孤單。想到這裡,我心裡難受得不行。

  但是,警察們明確說過島上一口井都不存在,也沒聽說鎮郊有那樣的洞穴。“島非常非常小,一個洞一口井,沒有我們不知道的。”他們說。想必那樣。

  我一狠心做了一個假設:

  堇去那—側了。

  這樣很多事情就不難解釋。堇穿過鏡子去那一側了,恐怕到那一側見敏去了。既然這一側的敏無法接受她,那麼勢必那樣。不是嗎?

  她寫道——我捋出記憶——“那麼,我們怎樣才能避免衝撞呢?理論上很簡單,那就是做夢,持續做夢。進入夢境再不出來,永遠活在那裡。”

  疑問有一個,大大的疑問:如何才能去那裡呢?

  理論上很簡單,但無法具體說明。

  於是我折回原地。

  我想東京,想我住的宿舍、我任職的學校,想我偷偷扔在火車站垃圾箱裡的廚房生濕垃圾。離開日本不過兩天,感覺上卻完全成了另一世界。還有一星期新學期就開始了。我想像自己站在三十五名孩子面前的身姿。遠遠離開後,覺得自己職業性地向別人講授什麼這件事似乎非常奇妙、非常悖乎事理,即便對方是十來歲的兒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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