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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摘下太陽鏡,用手帕擦額頭上的汗,又戴上太陽鏡,眼望海鳥。

  我考慮堇,考慮搬家時在她身旁體驗到的無可遏止的勃起。那是從未有過的急劇而堅硬的勃起,就好像自己整個人都要脹裂似的。我那時是在想像中——大約是堇所說的“夢之世界”——同她交合,但那感觸在自己記憶中卻比同其他女性的現實交合還要真切得多。我用杯里剩下的檸檬水把口中存留的食物殘渣衝下喉嚨。

  我重新返回“假設”,並試著把假設向前推進一步。堇在某處順利找到了出口,我這樣單純地假定道。至於那是何種出口和堇是如何發現的,則無由得知。這個問題可以放在後面。但不妨將它作為一個門。我閉目合眼,在腦海中推出具體情景。門是普普通通的牆壁上的普普通通的門,堇在某處發現了那個門,伸手轉動球形拉手,毫不費事地直接穿過——從這一側走去那一側,身上就那麼一件薄綢睡衣、一雙沙灘鞋。

  門另一側什麼光景我想像不出。門關上了,堇一去不復返。

  回到別墅,用電冰箱裡的東西做了簡單的晚飯:西紅柿拌羅勒(譯註:一種有薄荷香味的植物,其葉可作香辛調料。)的面、色拉、阿姆斯特丹啤酒。之後坐在陽台上,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誰也沒打電話來。雅典的敏想必正設法同這裡聯繫。島上的電話很難寄予希望。

  天空的藍和昨天同樣一刻又一刻地增加其深度,碩大的圓形月亮從海上升起,幾顆星星在天幕上打孔。爬上斜坡的風輕輕搖顫扶桑樹的花。突堤前端矗立的無人燈塔閃爍著頗有懷古情調的光。人們牽驢緩緩走下坡路,高聲交談,那聲音忽兒近前忽兒遠去。我靜靜感受著——莫如說將其作為常規景致——這異國風情。

  電話最終沒有打來。時間靜謐而徐緩地流逝,夜色兀自加深。我把堇房間裡的音樂磁帶拿來幾盒,放進客廳的音響裝置。其中一盒是莫扎特的歌曲集,標籤上是堇的字跡:伊莉莎白·施瓦茨科普芙與沃爾特·吉澤金(p )。對古典音樂我不大熟悉,但當即聽出這音樂很美。演唱風格不無古樸,但一如閱讀別具一格而優美流暢的名篇佳構,有一種脊背自然挺直的愉悅感。鋼琴手與歌手那一推一拉、一拉一推的細膩微妙的節奏配合,將兩人栩栩如生地再現眼前。裡邊的樂曲恐伯哪一支都是“堇”的。我將身體縮進沙發,合起雙眼,同堇共享這盤音樂。

  音樂聲使我醒來。聲音並不大,聽來非常遠,時聞時不聞的。但那迴響如看不到臉的水手緩緩撿起沉入夜海的錨一般,一點一點、然而切切實實地將我喚醒。我在床上坐起,把頭靠近開著的窗口側耳諦聽。是音樂無疑。枕邊鬧鐘的時針划過一點。到底誰在這種時候高奏音樂呢?

  我提上長褲,從頭頂套上T 恤,穿鞋走到門外。附近人家的燈光一無所剩地熄了,沒有人的動靜。無風,不聞濤聲,唯獨月華默默地清洗地表。我站在那裡加意細聽。音樂總好像是從山頂那邊傳來的,但這很離奇。陡峭的山上一個村落也沒有,有的只是修道院裡過著禁慾生活的修道士們和屈指可數的牧羊人,很難設想他們會在這種時間聚集起來舉行喧鬧的慶典。

  站在戶外的夜氣之中,音樂的迴響比在房子裡聽時愈發真切了。旋律固然聽不清,但從節拍聽來是希臘音樂,有一種現場演奏樂器特有的不協調的銳角式調門,不是音箱裡淌出的現成音樂。

  這時我的腦袋已完全清醒了。夏夜涼慡宜人,帶有神秘的深邃感。如果心裡不掛念堇的失蹤,我甚至可能感覺出其中的祝祭氛圍。我雙手叉腰,筆直挺起身體,仰望夜空,深深呼吸。夜的涼氣浸過五臟六腑。我驀然想到,說不定此時此刻,堇正在某處傾聽同樣的音樂。我決定朝音樂傳來的方向走走看,想弄清楚——如果可能的話——音樂從哪裡傳來,到底誰在演奏。上山路同早上去海邊時走的是一條路,不至於迷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月光把四下照得一片皎然,走路甚是方便。月光在石岩與石岩之間勾勒出斑駁的陰影,將地面塗成不可思議的色調。我的輕便運動鞋的膠底每次踩上小石子都發出大得不自然的聲響。爬上坡道,音樂回聲漸漸增大,能夠聽得真切了。演奏到底是在山上進行的。樂器的合成有不甚知曉的打擊樂器和希臘樂器“布斯基”,有手風琴(大概)和橫笛之類,裡面也許還加入了吉他。除了這些樂器聲,別的一無所聞。無歌聲,無人們的歡聲。唯獨演奏綿綿不止,沒有間歇,淡淡地——淡得幾乎沒有情感起伏——向前推進。

  心情上我很想看一看想必正在山上搞的名堂,同時又覺得恐怕還是別接近那樣的地方為好。既有難以抑制的好奇心,又有近乎直覺的畏懼。但不管怎樣,我都不能不前行。這類似於夢中的行動。這裡沒有向我們提供使選擇成為可能的原理,或者沒有提供使原理得以成立的選項。

  一種想像浮上心頭:說不定幾天前堇也同樣因這音樂醒來,在好奇心驅使下只穿著一身睡衣爬上了這坡道。

  我止步回頭看去,下坡道猶如巨蟲爬過留下的條痕,白亮亮地伸向鎮子。我抬頭望天,又在月光下半看不看地看自己的手心。看著看著,忽然發覺手已不再是我的手。說是說不好,反正我一眼就看出這點。我的手不再是我的手,我的腿不再是我的腿。

  在青白月光的沐浴下,我的身體恰如用牆土捏出的泥偶,缺乏生命的溫煦。有人在模仿西印度群島的巫師,用咒語把我短暫的生命吹入了那泥團中。那裡沒有生命的火焰。我真正的生命在別處沉沉昏睡,一個看不到臉的人將其塞進背包正要帶往遠方。

  我身上一陣發冷,幾乎無法呼吸。有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重新排列我的細胞,解開我的意識之線。我已沒有考慮餘地,能做的只有趕快逃到往日的避難場所。我猛吸一口氣,就勢沉入意識的海底。我用兩手分開重水,一氣下沉,雙臂緊緊摟住那裡一塊巨石。水像要嚇走入侵者似的死死壓迫我的耳膜。我緊閉雙眼,屏息斂氣,拼命忍耐。一旦下定決心,做到也並不難。水壓也罷無空氣也罷寒冷的黑暗也罷混沌連續發出的信號也罷,都很快處之泰然。那是我從小就已重複多次的訓練有素的行為。

  時間前後顛倒、縱橫交錯、分崩離析,又被重新拼接起來。世界無限鋪陳開去,同時又被圍以樊籬。若干鮮明的圖像——唯獨圖像——無聲無息地通過它們本身的幽暗長廊,如水母,如遊魂。但我儘量不看它們。若我多少做出認出它們的姿態,它們肯定將開始帶有某種意味。那意味勢必直接附著於時間性,而時間性將不容分說地把我推出水面。我緊緊關閉心扉,等待其隊列的通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及至浮出水面睜眼靜靜吸氣之時,音樂已然停止。人們似乎終止了那場謎一般的演奏。側耳諦聽,一無所聞,全然一無所聞,無論音樂,還是人語,抑或風吟。

  我想確認時間,但手腕上沒表。表放在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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