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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不起來,總之就是一切。他把我囚禁在空中飛車的車廂內,對那邊的我為所欲為。對性愛我並不懷有恐怖心理,盡情享受性愛的時期也有過。但我在那裡看到的不是那個。那是純粹以玷污我為目的的無謂的yín穢行徑。菲爾迪納德施盡所有技巧,用粗大的手指和粗大的陽物玷污(而那邊的我卻全然不以為意)我這一存在。最後,那甚至連菲爾迪納德也不再是了。

  甚至不是菲爾迪納德了?我看著敏的臉。不是菲爾迪納德又能是誰呢?

  我不知道,我想不起來。總之最後不再是菲爾迪納德了。或者一開始便不是菲爾迪納德也末可知。

  甦醒過來時已在醫院病床上了。光身穿著醫院的白大褂,身體所有關節無不作痛。醫生對她說:一大早遊樂園工作人員發現她投下的錢夾,得知情況。車廂轉下,叫來救護車。車廂中的敏已失去知覺,身體對摺似的躺著。大約受到強烈的精神打擊,瞳孔無正常反應。臂和臉有不少擦傷,襯衫有血跡。於是被拉來醫院做手術。誰也不曉得她是如何負傷的。但傷都不深,不至於留下傷疤。警察把開空中飛車的老人帶走。老人根本不記得閉園時敏還在飛車車廂里。

  翌日當地警察署的人來醫院問她,她未能很好回答。他們對照著看她護照上的照片和她的臉,蹙起眉頭,現出仿佛誤吞了什麼東西的奇異神情,然後客氣地問她:

  “Mademoiselle,恕我們冒昧,您的年齡真是二十五歲嗎?”“是的,”她說,“就是護照上寫的年齡。”她不理解他們何以明知故問。

  但稍後她去衛生間洗臉,看到鏡中自己的臉時才恍然大悟:頭髮一根不剩地白了,白得如剛剛落地的雪。一開始她還以為鏡里照的是別人的臉,不由回頭去看。但誰也沒有,衛生間有的唯敏自己。再一次往鏡里看,才明白裡邊的白髮女就是她本人。敏旋即暈倒在地。

  *

  敏失去了。

  “我剩在這邊。但另一個我,或者說半個我已去了那邊。帶著我的黑髮、我的性慾、月經和排卵,恐怕還帶著我的求生意志,去了那邊。剩下的一半是在這裡的我。我始終有這種感覺。在瑞士那個小鎮的空中飛車中,我這個人由於某種緣由被徹底一分為二。也可能類似某種交易。不過,並非有什麼被奪走了,而應該是完整地存在於那邊。這我知道。我們僅僅被一塊鏡片隔開罷了。但我無論如何都穿不過那一玻璃之隔,永遠。”

  敏輕咬指甲。

  “當然這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是吧?我們說不定遲早有一天在哪裡相會,重新合為一體。但這裡邊剩有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那就是我已經無法判斷鏡子哪一側的形象是我這個人的真實面目。比如說,所謂真正的我是接受菲爾迪納德的我呢,還是厭惡菲爾迪納德的我呢?我沒有信心能再一次吞下這種混沌。”

  暑假結束後敏也沒返回學校,她中止了留學,直接返回日本。手指再末碰過鍵盤。產生音樂的動力已離她而去。翌年父親病故,她接手經營公司。

  “不能彈鋼琴對我確是精神打擊,但並不覺得惋惜。我已經隱約感覺到了,遲早會這樣。彈也好不彈也好,”說到這裡,敏淡然一笑,“反正這個世界到處是鋼琴手。世界上若有二十個第一線拔尖鋼琴手,也就基本夠用了。去唱片店隨便查找一下——《華倫斯坦》(譯註: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C 大調奏鳴曲OP.53。)也好《克萊斯勒曲集》(譯註:舒曼的鋼琴幻想曲,C 大調幻想曲OP.16。)也好什麼都好——你就明白了,一來古典音樂曲目有限,二來CD架也有限。對於世界音樂產業來說,第一線有二十名一流鋼琴手足矣。我消失了誰也不受影響。”

  敏在眼前攤開十指,又翻過來,反覆幾次,似乎在重新確認記憶。

  “來法國差不多一年的時候,我發覺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功底顯然不如我而又沒有我勤奮的人,卻比我更能深深打動聽眾的心。參加音樂比賽也次次都在最後階段敗在那些人手下。最初我以為哪裡出了錯,但同樣情況一再出現。這弄得我焦躁不安,甚至氣惱起來,認為這不公正。後來我慢慢看出來了:我身上缺少什麼,缺少某種寶貴東西。怎麼說好呢,大約是演奏感人音樂所必不可少的作為人的深度吧。在日本時我沒覺察到。在日本我沒敗給任何人,也沒時間對自己的演奏產生疑問。但巴黎有很多才華出眾的人,在他們的包圍中我終於明白過來,明明白白,就好像太陽升高、地面霧靄散盡一樣。”

  敏喟然嘆息,抬起臉微微一笑。

  “我從小就喜歡為自己——同周圍無關——制定個人守則,按守則行事。自立心強,一絲不苟。我生在日本,上日本的學校,同日本朋友交往。所以儘管心情上完全是日本人,但國籍上仍是外國人。對我來說,日本這個國家在技術意義上終歸屬於外國。父母並不囉囉嗦嗦瞎說什麼,但有一點從小就往我腦袋裡灌輸——‘在這裡你是外國人!’於是我開始認為,要想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就必須盡最大努力讓自己變成強者。”

  敏以沉穩的語聲繼續道:

  “變強本身並不是壞事,當然。但如今想來,我太習慣於自己是強者這點了,而不想去理解眾多的弱者。太習慣於健康了,而不想去理解不巧不健康的人的痛苦。每當見到凡事焦頭爛額走投無路的人,就認為無非是其本人努力不夠造成的,將常發牢騷的人基本看成是懶漢。當時我的人生觀,雖然牢固而又講究實際,但缺乏廣博的溫情與愛心,而周圍沒有任何人提醒我注意我這一點。

  “十七歲時不再是處女了,那以後同數量決不算少的人睡過。男朋友也很多。一旦鬧成那種氣氛,同不怎麼熟悉的人睡覺的時候也是有的。但一次也沒愛過——打心眼裡愛過——哪個人。老實說,沒有那個閒工夫。總之滿腦袋都是當一流鋼琴手的念頭,繞道和順路之類從沒考慮過。而意識到自己的空白——缺少什麼的空白時,早已經晚了。”

  她再次在眼前攤開雙手,沉思片刻。

  “在這個意義上,十四年前在瑞士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某種意義上或許是我本身製造出來的,我時常這樣想。”

  二十九歲時敏結婚了。她全然感覺不到性慾。自瑞土事件以來,她不能同任何人發生肉體關係。她身上有什麼永遠消失了。她向他說了這一點,沒有隱瞞。告訴他因此自己不能同任何人結婚。但他愛敏,即使不能有肉體關係,可能的話也還是想同她分擔人生。敏找不出理由拒絕這一提議。敏從小就認識他,對他始終懷有不急不火的好感。什麼形式另當別論,作為共同生活的伴侶,除了他還真想不出別人。而且就現實情況說來,結婚這一形式在公司經營方面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敏說:

  “雖然同丈夫只是周末見面,但基本上相處得不錯。我們像朋友一樣要好,可以作為生活伴侶共度愉快時光。有很多話說,人品上也相互信賴。至於他是在哪裡怎樣處理性需求的,我自是不曉得,但那對我並不成問題。反正我們之間是沒有性關係,相互接觸身體都沒有。是覺得對不起他,可我不願碰他的身體,只是不願意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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