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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自那以來她經常在鎮上見到菲爾迪納德,就好像對方跟蹤自己似的。也許是她神經過敏。鎮子小,時不時碰上誰並非什麼不自然的事。每次看見敏他都動人地一笑,熱情打招呼,敏也寒喧一句。但敏開始一點點感到焦躁,摻雜著不安的焦躁。她開始覺得自己在小鎮的平靜生活受到了這個名叫菲爾迪納德的男人的威脅。它如同樂章剛開始時出現的象徵性地提示的不協調音,給她風平浪靜的夏日帶來了不祥的預感。

  可是菲爾迪納德的出現不過是全部預感的一小部分。生活了十天後,她開始對鎮上的整個生活產生了某種閉塞感。誠然,鎮子每一個角落都乾乾淨淨漂漂亮亮,卻又總讓人覺得它未免目光短淺、自鳴得意。人們誠然親切友善,但她已開始覺察出其中有一種眼睛看不見的對東方人的歧視。餐館裡的葡萄酒有奇妙的餘味。買的蔬菜有蟲子。音樂節的演奏每一場都無精打采。她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到音樂上。最初覺得開心的公寓也顯得土裡土氣、俗不可耐。一切都失去了其最初的絢麗,不祥感迅速膨脹,而她又無以逃避。

  夜裡電話鈴響,她伸手拿起聽筒。一聲“哈囉”,旋即掛斷,連續數次。她猜想是菲爾迪納德,但無證據。問題首先是他怎麼曉得電話號碼的呢?老式電話機,線又拔不掉。敏輾轉反側,開始吃安眠藥,食慾頓消。

  她想儘早離開這裡。卻又不知何故,無法從這小鎮順利脫身。她找了似乎很正當的理由:房租付了一個月,音樂節的連票也買了,她在巴黎的宿舍暑假期間也臨時租了出去。事到如今,已後退不得——她這樣勸說自己。再說實際上也沒發生什麼,又不是具體遭遇了什麼,或有人找彆扭。可能是自己對很多事過於神經質了。

  敏一如往常在附近小餐館吃晚飯,那是來小鎮兩周後的事。吃完飯,她想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氣——已好久沒呼吸了,便用了很長時間散步。她一面想事一面隨便走街串巷。注意到時,已經站在遊樂園入口了——那個有空中飛車的遊樂園。喧鬧的音樂,高聲的呼喚,小孩子的歡笑。遊客大多是一家老小或當地的年輕情侶。敏想起小時父親領自己進遊樂園時的情景,還記得一起坐“咖啡杯”時嗅到的父親粗花呢上衣的氣味。坐“咖啡杯”的時間裡,她一直撲在父親的外衣袖上。那氣味是遙遠的大人世界的標識,對年幼的敏來說是無憂無慮的象徵。她很懷念父親。

  為了消閒解悶,她買了張票走進遊樂園。裡面有各種各樣的小房子、各種各樣的攤台。

  有汽槍she擊台,有耍蛇表演,有算命鋪。眼前擺著水晶球的大塊頭女人揚手招呼敏:

  “Mademoiselle(譯註:意為“小姐”。法語中對未婚女性的尊稱。),請這邊來。可得注意喲,您的命運就要大轉彎了。”敏笑著走過。

  敏買了一支冰糕,坐在長椅上,邊吃邊打量來往行人。她總是覺得自己的心位於遠離人們喧囂聲的地方。一個男子走來用德語搭話,三十歲光景,金髮,小個頭,上唇蓄鬚,樣子很適合穿制服。她搖頭微笑,露出手錶,用法語說正在等人。她發覺自己的說話聲比平時又高又干。男子再沒說什麼,羞赧地一笑,敬禮似的揚手走開。

  敏站起身,開始漫無目的地走動。有人投鏢,汽球破裂。熊撲通撲通跳舞。手風琴彈奏《藍色的多淄河》。一抬頭,空中飛車正在緩緩轉動。對了,坐空中飛車好了,她有了主意,從空中飛車看自己住的公寓——和平時相反。幸好挎包里裝著小望遠鏡。本來是為了在音樂節上從遠處糙坪席看舞台的,一直帶在身上沒有取出。雖然又小又輕,但性能不錯,應該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房間。

  她在飛車前面的售票亭買票。“Mademoiselle,差不多到時間了。”售票的老人對她說。老人就好像自言自語似的眼朝下嘟囔著,隨即搖了下頭,“眼看就結束了,這是最後一圈,轉完就完了。”他下巴留著白須,白裡帶著煙燻色,“咳咳咳”地咳嗽,臉頰紅紅的,像長期經受過北風。

  “沒關係,一圈足夠了。”說著,她買了票,走上站台。看情形飛車乘客只她一人。目力所及,哪個小車廂都沒有人。那麼多空車廂徒然地在空中旋轉,仿佛世界本身正接近虎頭蛇尾的結局。

  她跨進紅色車廂,在椅上坐定,剛才那位老人走來關門,從外面鎖好,大概為安全起見吧。飛車像老齡動物似的開始“咔嗒咔嗒”晃動身子爬高。周圍密麻麻亂糟糟的招攬生意的小房子在眼底下變小,街上的燈火隨之浮上夜幕。左側湖水在望。湖上漂浮的遊艇也亮起燈光,優雅地倒映在水面。遠處山坡點綴著村莊燈火。美景靜靜地勒緊她的胸。

  鎮郊山丘她住的那一帶出現了。敏調整望遠鏡焦點,尋找自己的公寓。但不容易找見,車廂節節攀升,接近最高點。要抓緊才行!她拼命上下左右移動望遠鏡的視野,搜尋那座建築物,無奈鎮上類似的建築物太多了。車廂很快轉到頂端,無可挽回地開始下降。終於,她發現了要找的建築物:是它!然而窗口數量比她想的多。很多人推開窗扇,納入夏夜涼氣。她一個窗口一個窗口移動望遠鏡,總算找到三樓右數第二個房間。可此時車廂已接近地面,視線被別的建築物擋住。可惜!差一點就可窺見自己房間了!

  車廂臨近地面站台,緩緩地。她開門準備下車,卻推不開。她想起來,已從外側鎖住了,遂用眼睛搜尋售票亭里的老人。老人不在,哪裡都沒有。售票亭里的燈也已熄了。她想大聲招呼誰,但找不到可以招呼的人。車廂重新爬升。一塌糊塗!她嘆了口氣,莫名其妙!老人肯定上廁所或去別的什麼地方,錯過了她返回的時間,只好再轉一圈返回。

  不過也好,敏想,老人的糊塗使自己得以多轉一圈。她下定決心,這回可要找准自己的公寓!她雙手緊握望遠鏡,臉探出窗外。由於大致方位已心中有數,這回沒費事就找出了自己房間。窗開著,裡面燈也亮著(她不願意回黑房間,而且打算吃罷晚飯就回去)。

  用望遠鏡從遠處看自己住的房間,也真有些奇妙,甚至有一種愧疚感,就好像偷窺自己本身似的。但自己不在那裡,理所當然。茶几上有電話機,可能的話,真想給那裡打個電話。桌上放著沒寫完的信。敏想從這裡看信,當然看不清楚。

  不久,車廂越過高空,開始下降。不料剛下降一點點,車廂突然“咣啷”一聲停止了。她的肩猛然撞到車廂壁上,望遠鏡險些掉下。驅動飛車巨輪的馬達聲戛然而止,不自然的寂靜包籠四周。剛才還作為背景音樂傳來的喧鬧的樂曲聲已然消失,地面小房子的燈光差不多熄盡。她側耳傾聽:微微的風聲。此外一無所聞。是聲皆無。無呼喚聲,無小孩的歡笑聲。起始她完全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但很快明白過來:自己被丟棄在了這裡。

  她從半開的窗探出上身,再次下望。原來自己己凌空高懸。她想大聲喊叫,叫人救助。但傳不到任何入耳畔,不試即已瞭然。離地面太遠,且她的聲音絕不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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