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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此醒來。

  堇真真切切地記得這場夢的所有細節,甚至可以直接畫下來。唯獨被吸人黑洞消失的母親的面容卻怎麼也無從想起。母親口中那關鍵話語也消失在虛幻的空白中。堇在床上死死咬住枕頭,哭了一通。

  “理髮匠不再挖洞”

  做完這個夢,我下了一大決心。我那也算勤快的鶴嘴鋤終於開始叩擊堅硬的岩體,“咚!”我打算向敏明確表示我需求什麼。不能讓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永遠繼續下去。我不能像生性懦弱的理髮匠那樣在後院挖一個半深不淺的洞,悄聲表白“敏啊,我愛你”。若那樣做,我勢必不斷失去,所有的黎明和所有的黃昏勢必一點點把我劫掠一空。我這一存在不久便將被一片片削入河流,化為“一無所有”。

  事物如水晶一般透明。水晶,水晶。

  我想抱敏,想被她抱。我已經付出了很多很多寶貴的東西,再無法付出什麼了。現在還為時不晚。為此我必須同敏交合,必須進入她身體內側。也想請她進入自己身體內側,如兩條貪婪的滑溜溜的蛇。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麼辦?

  那樣,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事實。

  “記住,人遭槍擊必流血。”

  必須流血。我必須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嚨。

  是吧?

  是的。

  *

  這篇文章是發給自己的郵件。類似回飛鏢:拋出,撕裂遠處的黑暗,冷卻可憐的袋鼠靈魂,不久又飛回我手中。飛回來的回飛鏢已不同於拋出去的回飛鏢,這點我明白。回飛鏢,回飛鏢。

  第十二章

  - - - - -村上春樹- - -

  文件2

  現在是下午二時半。窗外世界如地獄一般烈日炎炎、眩目耀眼。岩石和天空和大海同樣白燦燦光閃閃。觀望片刻,得知三者已互相吞噬界線,整個成了一片混沌。大凡有意識的存在物都已避開凶相畢露的陽光,沉入昏昏欲睡的濃蔭。甚至鳥都不飛。好在房子裡涼慡宜人。敏在客廳聽勃拉姆斯,身穿有細吊帶的藍色夏令長裙,雪白的頭髮在腦後紮成小小一束。我伏案寫這篇文章。

  “音樂不妨礙你?”敏問。

  “勃拉姆斯倒不礙事。”我這樣回答。

  我順著記憶的鏈條,再現數日前敏在勃艮第那個村莊講的話。並非易事。她的話時斷時續、情節與時間不斷交錯,孰在前孰在後,孰為因孰為果,有時很難分清。當然這怪不得敏。深深埋入記憶的陰謀的鋒利剃刀剜開了她的肉。隨著葡萄園上方的啟明星的黯然失色,生命之色從她的臉頰退去。

  我說服她,讓她開口。鼓勵、脅迫、哄勸、誇獎、誘惑。我們喝著紅葡萄酒一直講到天明。兩人手拉手尋找她記憶的軌跡,分之解之,重新構築。問題是有的部分她橫豎無從想起。一旦踏入那樣的場所,她便默然陷入混亂,喝分外多的葡萄酒。危險地帶。於是我們放棄進一步探索,小心翼翼離開那裡,走向安全區。

  說服敏講出那段往事,起因是我注意到敏的染髮。敏非常謹慎,不讓周圍任何人——除去極個別的例外——覺察到她染髮。然而我覺察到了。畢竟長時間旅行,每天朝夕相處,遲早總要看在眼裡。也可能敏無意隱瞞。倘要隱瞞,她本應再小心些才是。估計敏認為給我知道也無妨,或者希望我知道(唔,當然這不過是我的猜測)。

  我開門見山地問她。我性格如此,沒辦法不開門見山。有多少白髮?什麼時候開始染的?十四年了,她說,十四年前白得一根不剩。我問得什麼病了不成,敏說不是的,是發生了一件事,致使頭髮全白了,一夜之間。

  我求她、懇求她講給我聽。我說凡是關於你的,什麼都想知道,我也毫無保留地什麼都告訴你。但敏靜靜地搖頭。迄今為止她對誰都沒講過,甚至對丈夫都沒告以實情。十四年時間裡她始終獨自懷揣這個秘密。

  但歸根結蒂,我們就那件事一直談到了天明。我說服敏:任何事情都應有講出的時候,否則那個秘密將永遠囚禁人的心。

  我這麼一說,敏像眺望遠方風景似的看著我。她眸子裡有什麼浮上來,又緩緩沉下。她開口道:“跟你說,我這方面沒有任何要清算的,要清算的是他們,不是我。”

  我不懂敏真正的意思,遂坦率地說我不懂。

  敏說:“如果我跟你說了,以後勢必你我共有那件事、是吧?而我不知道這究竟對還是不對。一旦我在此揭開箱蓋,你也有可能被包括其中。這難道是你所追求的?難道你想知道我無論付出多大犧牲都要忘得利利索索的東西?”

  是的,我說,無論什麼事,我都想與你共有,希望你什麼都別隱瞞。

  敏啜了口葡萄酒,合上眼睛。一種時間鬆緩開來般的沉默。她猶豫不決。

  但最終她講了起來。一點點、一縷縷地。有的東西隨即啟步,有的則永駐不動,落差種種樣樣。某種情況下落差本身即已帶有意味,我必須作為講述者小心翼翼地拾在一處。

  空中飛車歷險記

  那年夏天,敏在瑞士靠近法國邊境的一座小鎮上一個人生活。她二十五歲,在巴黎學鋼琴。來小鎮是為了談一樁父親委託的生意。生意本身很簡單,同對方公司的一個負責人吃頓晚飯簽個字就完了。但她一眼就看中了這座小鎮。鎮小巧、潔淨、優美。有湖,湖旁有中世紀城堡。她打算在小鎮生活一段時間。附近村里還有音樂節,可以租車前往。

  碰巧一座短期出租的帶家具公寓有個房間空著。公寓不大,蠻漂亮,建在鎮邊緣一座山丘上,給人的感覺不錯。租金固然不便宜,但不足部分求求父親總可以解決。

  於是敏在這小鎮開始了臨時然而恬然自得的生活。參加音樂節,在附近散步,認識了幾個人,發現了可心的餐館和咖啡館。住處窗外可以望見鎮郊的遊樂園。遊樂園有大大的空中飛車,五顏六色的小車廂掛在令人聯想起命運的大輪子上,慢悠悠地在空中旋轉,升到一定高度後開始下降。飛車哪裡也到達不了,無非爬完高又返回罷了,其中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快感。

  到了晚上,飛車亮起無數燈光。遊樂園關門、飛車停止轉動後,依然燈火輝煌。大概一直燦燦然亮到天明,仿佛同天上的星斗一比高低。敏坐在桌邊椅子上,邊聽音樂邊痴痴地看飛車上上下下(或其如紀念碑一般靜止不動的身姿)。

  她在鎮上認識一個男人。此人五十光景,長相英俊,拉丁血統,身材頎長,鼻形漂亮且富有特徵,鬍鬚又直又黑。他在咖啡館向她打招呼,問她從哪裡來,她回答從日本來。兩人開始交談。男人說他名字叫菲爾迪納德,生於巴塞隆納,五年前開始在小鎮上從事家具設計。

  他談笑風生。聊罷兩人分別。兩天後又在咖啡館碰上。敏得知他離婚獨身。他說離開西班牙是想在新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敏意識到自己對此人沒什麼好印象,感到對方在需求自己的肉體,嗅出了性慾味兒。這使她不寒而慄,不再去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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