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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若允許我再使用一次暹羅雙胞胎這個比喻的話,那麼就是說她們並非總是和睦相處的,並非總是力求相互理解的。莫如說相反情況更多。右手不知左手要做的事,左手不曉得右手想幹什麼。我們便是這樣不知所措、自我迷失……繼而與什麼衝撞,“通”!

  我在這裡想要表達的是,人們若想讓“知(自以為知)”與“不知”和平共處,那麼必須相應地採取巧妙對策。而所謂對策——是的,是那樣的——就是思考。換言之,就是要把自己牢牢聯結和固定在哪裡。否則,我們勢必闖入荒唐的、懲罰性的“衝撞跑道”。

  設問。

  那麼,為了真正做到不思考(躺在原野上悠悠然眼望空中白雲,耳聽青糙拔節的聲響)並避免衝撞(“通”!),人到底怎麼做才好呢?難?不不,純粹從理論角度說簡單得很。C’est simple. (譯註:法語“這很簡單”之意。)做夢!持續做夢!進入夢境,再不出來,永遠活在裡面。

  夢中你不必辨析事物,完全不必。因為那裡壓根兒不存在界線這個勞什子。故而夢中幾乎不發生衝撞,縱然發生也不伴隨疼痛。但現實不同。現實滿臉兇相。現實、現實。

  過去,山姆·佩金柏(譯註:美國電影導演(1925- 1984)。)導演的《野性同伴》上演的時候,一個女記者在記者招待會上舉手提問:“到底有什麼理由非描寫大量流血不可呢?”提問的聲音很嚴厲。演員亞內斯特·勃格納因以困惑的神情回答:“記住,小姐,人遭槍擊必流血。”電影是越南戰爭白熱化階段拍攝的。

  我中意這句台詞。這恐怕是現實的根本。事物若難以區別,那就作為難以區別的事物予以接受,包括流血。槍擊和流血。

  記住,人遭槍擊必流血。

  正因如此,我才老是寫文章。我在這個領域、這個作為日常性、持續性思考的外沿的無名領域裡受孕懷夢——懷上了浮在排斥理解這一鋪天蓋地勢不可擋的羊水之中的、被冠以理解之名的無眼胎兒。我寫的小說所以長得無可救藥以致無法收尾,原因恐怕就在這裡。我還沒有能力支撐與其規模相適應的補給線,在技術上或道義上。

  但這個不是小說。怎麼說好呢,總之僅僅是文章,無須巧妙收尾,我只是出聲地思考而已。在這裡,我身上沒有所謂道義責任之類。我……晤,只是思考罷了。我已有好長時間什麼都沒思考了,往後一段時間大概也不會思考什麼。不過反正此時此刻我在思考,思考到天明。

  話雖這麼說,卻又無法排除每次都如影隨形地出現的隱隱約約的疑念。莫非我在向毫無用處的東西一味傾注時間與精力不成?莫非我提著沉重的水桶馬不停蹄地趕往連綿陰雨弄得大家束手無策的場所不成?難道我不應該放棄畫蛇添足的努力而單純地委身於自然的河流?衝突?衝突指什麼?

  換個說法。

  噢——換個什麼說法呢?

  有了有了!

  與其寫這亂七八糟的文章,還不如鑽回溫暖的被窩想著敏手yín來得地道,不是嗎?正是。

  我頂頂喜歡敏臀部的曲線,喜歡她雪白雪白的頭髮。但她的陰毛卻同白髮恰成對比,烏黑烏黑,形狀也無可挑剔。她那黑色小三角褲包裹的臀部也很性感。我情不自禁地想像和三角褲同樣烏黑的T 字形毛叢。

  但我還是別再想這個了。堅決不想。我要狠狠關上(“咔嚓”)這不著邊際的性妄想,集中注意力寫這篇文章。要珍惜黎明前這段寶貴時間。決定什麼有效什麼無效的,是別的什麼地方別的什麼人。而眼下我對那種人毫無興趣,哪怕一杯麥茶分量的興趣。

  是吧?

  是的。

  那麼,前進!

  有人說把夢(不管是實際做的夢還是編造的)寫進小說是危險的嘗試,儘管能用語言將夢不合理的整合性加以重新構築的僅限於有天賦的作家。對此我也不表示異議。然而我還是想在這裡說夢,說我剛剛做過的夢。我要把那個夢作為關於我自身的一個事實記在這裡。我只是忠於職守的一個倉庫保管員,同文學性(是的)幾乎無關。

  說實話,迄今為止我做了好幾回與此相似的夢。細節固然各所不一,場所也不一樣,但模式大同小異,從夢中醒來所感覺的疼痛的質(包括深度和長度)也大體相同。那裡總是反覆出現一個主題,就像夜行列車總是在能見度不好的彎路前拉響汽笛。

  堇 的 夢

  (這部分以第三人稱記述。因我覺得這樣更為準確)

  堇為了同很早以前死去的母親相見而爬上長長的螺旋階梯。母親應該在階梯的最頂端等她。母親有事告訴堇。那是一個關係到堇日後生存的重大事實,堇無論如何都必須知道。而堇怕見母親。因為從未見過死者,也不曉得母親是怎樣的人。說不定她對堇懷有敵意或惡意(由於堇無從想像的原因)。但又不能不見。對於堇這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階梯很長。怎麼爬也爬不到頂。堇上氣不接下氣地快步爬個不止。時間不多。母親不可能在這座建築物里一直等下去。堇額頭大汗淋漓。終於,階梯到頂了。

  階梯頂端是個寬大的平台。正面被牆擋住,結結實實的石牆。和臉正好一般高的位置開了一個換氣孔似的圓洞。洞不大,直徑五十厘米左右。堇的母親憋憋屈屈地堵在洞裡,就好像被人腳朝前硬塞進去似的。堇心裡明白:規定的時間過去了。

  母親躺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臉正對這邊,仿佛要傾訴什麼似的看著堇的臉。堇一眼就看出此人是自己的母親,是她給了自己生命和肉體。但不知何故,母親不同於全家合影里的母親。真正的母親又漂亮又年輕。堇心想那個人到底不是自己的真母親,我被父親騙了。

  “媽媽!”堇果斷地喊道。感覺上胸中好像開了閘門。然而在堇喊的同時,母親簡直就像被人從對面拉向巨大的真空一般縮進洞內。母親張開嘴,向堇大聲說了句什麼,但由於從洞穴空隙瀉出的莫名其妙的呼呼風聲,話語未能傳入堇的耳中。而下一瞬間母親便被拖入洞內的黑暗,消失不見了。

  回頭一看,階梯也不見了。現在四面圍著石牆。曾有階梯的地方出現一扇門,轉動球形拉手往裡一推,裡面是空的。她位於高塔的頂尖。往下看,高得令人頭暈目眩。空中有很多小飛機。飛機是單人座簡易飛機,竹子和輕木料做的,誰都造得出來。座位後面有個拳頭大小的引擎和螺旋槳。堇大聲向眼前飛過的飛行員求救,求他們把自己救出這裡,但飛行員們全然不理不踩。

  堇認為誰都看不見自己是因為自己穿著這種衣服。她身穿醫院裡穿的通用白大褂。她脫去衣服,赤身裸體。白大褂下面什麼也沒穿。脫掉的大褂扔到門外。大褂宛如掙開枷鎖的魂靈隨風飄搖,遁往遠處。同樣的風撫摸她的肢體,搖顫著陰毛。不覺之間,剛才周圍飛來飛去的小飛機全都化為蜻蜓。空中到處是五顏六色的蜻蜓。它們碩大的球形眼睛朝所有方向閃閃發光。振翅聲如不斷加大音量的收音機越來越大,不久變成難以忍受的轟鳴。堇當場蹲下,閉起眼睛,捂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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