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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走出小木屋,走到大眾高爾夫停放的地方。緩緩地,彷佛在確認每一步的意義。最後,再一次擁抱。這次她不哭了。作在脖頸處感覺到她平靜的微笑。她豐碩的辱房充溢著生存的力量。環繞到後背的手指無比強勁真實。

  然後,作忽然想起從日本給她和孩子們帶來的禮物。他從放在車裡的挎包中取出來,遞給她。給她的是黃楊發卡,給孩子們的是日本的繪本。

  “謝謝你,作。”惠理說,“你一點也沒變。總是這麼友善。”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作說著,想起了買禮物的那天傍晚,在表參道看到沙羅和一個男人走過街頭的情形。假如沒想到要去買禮物,就不會目擊那個場面了。世事真是不可思議。

  “再見啦,多崎作。路上小心哦。”臨別之際惠理說,“別讓壞心眼的小矮人逮住了。”

  “壞心眼的小矮人?”

  惠理眯起眼,嘴唇像以往一樣調皮地歪了歪。“在這裡我們常常這麼說。別讓壞心眼的小矮人逮住了。要知道這一帶的大森林裡自古以來就住著各種生靈。”

  “知道了。”作笑著說道,“我會當心,不讓壞心眼的小矮人逮住。”

  “如果有機會,請轉告赤和青,”惠理說,“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我會轉告他們的。”

  “對了,你可以時不時去看看他們兩個。或者三個人聚一聚。我覺得這樣對你對他們都好。”

  “是啊。那樣也許挺好。”作答道。

  “恐怕對我也是。”惠理說,“儘管我大概沒辦法參加。”

  作點點頭。“等我安頓好了,一定創造個這樣的機會。哪怕只是為了你。”

  “真是不可思議啊。”惠理說。

  “什麼?”

  “那個美好的時代悄然逝去,而且一去不復返。各種美麗的可能性竟被流逝的光陰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就是這個。”

  作默默地點點頭,想說句什麼,但想不出來。

  “這裡的冬天無比漫長。”惠理望著湖面說,像是說給遠在天邊的自己聽,“夜晚很長,甚至會覺得永無盡頭。一切都凍得硬邦邦。你會懷疑春天大概永遠不再來。於是不知不覺地,你就會想起各種陰鬱的事情,任你怎麼打算不去想。”

  儘管如此,還是無話可說。作只是沉默著,將目光投向她視線前方的湖面。等想出應該在此時此地說的話,他已經坐上了飛往成田的直達航班、系好了安全帶。不知為何,恰如其分的話總是姍姍來遲,錯過最恰當的時機。

  他轉動鑰匙發動汽車。大眾車的四缸發動機從短暫的睡眠中醒來,活塞嗡嗡地敲打出踏實的循環。

  “再見啦。”惠理說,“保重!你一定要想辦法追到沙羅。你無論如何都需要她。我相信。”

  “我一定試試。”

  “聽著,作,有一件事你得記住了。你不是缺乏色彩。那種東西僅僅是姓名而已。我們的確拿這件事開過你的玩笑,可全都沒有意義。其實,多崎作,你是個無比優秀、色彩豐富的人,一直在建造美妙的火車站。如今你是個三十六歲的健康市民,擁有選舉權,定期納稅,為了看我甚至還一個人坐飛機到芬蘭來。你什麼都不欠缺。你要有自信,要有勇氣。你需要的就是這兩樣。千萬別因為怯懦和無聊的自尊失去心愛的人。”

  作換到前進擋,踩下油門,從敞開的車窗伸出手揮動。惠理也跟著揮手。她把手揚得高高的,不停地揮舞。

  很快,惠理的身影隱沒在樹叢中,看不見了。只有芬蘭夏日裡深沉的綠色映在後視鏡中。好像又起風了,寬廣的湖面上處處湧起白色的漣漪。一位年輕的高個子男人劃著名皮划艇過來,彷佛一隻巨大的豉蟲,無聲地向前緩緩滑去。

  大概再也不會來這裡了。也不會再跟惠理見面了。今後兩個人大概會在各自註定的場所,沿著各自的道路向前走下去吧。就像青說的,已經不可能後退了。這樣一想,悲哀便如同水流一般,不知從何處無聲地洶湧而至。那是透明無形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又是伸手莫及的遠處的悲哀。胸膛像刀割般疼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駛上柏油路後,將車停到路邊熄火,趴在方向盤上閉起眼睛。為了調整心跳,他不得不花時間慢慢做深呼吸。這樣做著,作忽然發現體內臨近核心處有個又冷又硬的東西,就像終年不化、完全凍僵的凍土芯。就是它生出了胸中的痛楚與窒息。以前他竟不知道自己內部存在這種東西。

  不過,這是恰到好處的痛楚,恰到好處的窒息。這是他必須好好品味的東西。這冰冷的芯,他今後必須一點一點消融。或許得耗費時間,然而這才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為了讓這凍土消融,他需要某個人的溫暖。單憑他自身的體溫還不夠。

  先回東京再說。這是第一步。他轉動車鑰匙,再度發動汽車。

  在返回赫爾辛基的路上,作衷心祈禱惠理不要在森林中被壞心眼的小矮人逮住。此時此地,他能做的也只有祈禱了。

  18

  多出來的兩天,作只是在赫爾辛基城裡漫無目的地閒逛。不時飄落小雨,但不必在意。邊走邊想種種事情。有許多事情不得不想。回東京前他打算儘量整理自己的心情。走累了,或想累了,就走進咖啡館喝杯咖啡,吃個三明治。途中迷了路,不知此刻身在何處,他也不介意。這座城市不算大,況且到處都跑著有軌電車。而對此時的他來說,迷失方向在某種意義上甚至讓人心情舒暢。最後一天午後,他走到赫爾辛基中央車站,坐在長椅上,呆望著來來往往的列車打發時間。

  作從車站給奧爾加打電話道謝。找到哈泰寧家了,她看到我的時候果然很驚訝,海門林納是個很美的城市。那很好,太棒了。奧爾加說。她似乎由衷地為作高興。如果方便,今晚我請你吃晚飯以示謝意。作發出邀請。我很高興,不過今天是我媽媽生日,得待在家裡跟爸爸媽媽一起吃飯。奧爾加說。請代向沙羅問好。一定轉達。辛苦你,謝謝。作說。

  黃昏時分,去奧爾加推薦的港口附近的餐廳吃魚,喝了半杯冰鎮夏布利白葡萄酒,想起了哈泰寧一家。他們四個人此刻一定也圍坐在餐桌邊。風還在吹拂著湖面嗎?惠理此刻心裡在想什麼?她溫暖的氣息仍然留在自己耳朵里。

  回到東京,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整理好旅行袋,優哉游哉地泡了個澡,然後什麼事也不做,度過了一整天。剛到家,他就想給沙羅打電話。甚至當真拿起話筒按下了號碼。但他最終把話筒放回原處。調整好自己的內心還需要一些時間。雖然是一次很短的旅行,中間還是發生了種種事情。還沒有此刻已身處東京正中心的真實感。似乎剛纔還在海門林納郊外湖畔聆聽透明的風聲。不管告訴沙羅什麼,他都必須斟詞酌句。

  洗衣服,瀏覽一遍積攢多日的報紙,傍晚前上街買了些食品,卻沒有食慾。大概是時差鬧的吧,天還很亮便睏倦難耐,八點半上床躺下,昏昏睡去,可沒到半夜叉醒過來。想把飛機上沒讀完的書接著讀下去,可腦子又不聽使喚。於是他打掃房間。將近天明時再度入睡,再次睜開眼已將近星期天的中午。看來是炎熱的一天。他打開空調,泡了咖啡喝,吃了一片芝士吐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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