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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聽了一會兒鳥嗚,拿起發卡再次把頭髮問上攏去。然後用指尖輕輕按住額頭。“你怎麼看赤從事的工作?”她問。時間的流動稍稍變輕了,似乎卸去了重壓。

  “說不清。”作說,“他生活的世界離我太遠。我沒法簡單地判斷是好是壞。”

  “我不太喜歡赤幹的事情。這一點很明確。但也不能因此拋棄他。那傢伙以前畢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現在也是好朋友,哪怕是七八年沒見過面了。”

  她再次撫弄著劉海,然後說道:

  “赤每年都向那家天主教慈善機構捐獻一大筆錢,維持課外學堂。那裡的人非常感激他,因為那家慈善機構就靠著一點非常拮据的財政支出勉強運營。但他捐款的事沒有人知道。赤強烈要求對捐款人的身份保密。知道的除了當事人,大概就只有我了吧。我因為一點小情況碰巧得知了這件事。作,你瞧,那傢伙絶不是壞人。你要理解啊。他只是裝出一副壞模樣。我不知道他為何這麼做,大概是情非得已吧。”

  作點點頭。

  “青其實也一樣。”惠理說,“那傢伙仍然保持著一顆純粹的心。我很清楚。只是要在這個現實世界裡活下去很不容易,他們兩個都取得了非凡的成果。他們盡了自己的力量,規規矩矩的。作,我們是曾經的我們的事,絶不是沒有意義的。就是我們曾作為小團體融為一體的事。我是這麼看的。哪怕它只存續了有限的幾年時間。”

  惠理再次雙手掩面。片刻的沉默。然後她抬起臉,繼續說道:

  “我們就這樣倖存下來了。我也是你也是。倖存下來的人,就背負著倖存者必須完成的職責——儘可能好好地活下去。哪怕有許多事情永遠不會完美。”

  “我能做的,最多是繼續建造火車站。”

  “那就好。你只要繼續建造火車站就好。你造的車站肯定既完美又安全、大家都覺得舒適方便。”

  “我希望儘量造出這樣的車站來。”作說,“這其實是不允許的——我在負責修建的車站裡,總是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某個地方。從外側看不到的地方,用釘子在半乾的混凝土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多崎作。”

  惠理笑了。“就算你不在了,你那美妙的車站也會留下來。跟我在盤子背面寫上名字的縮寫一樣呀。”

  作抬臉看著惠理說:“談談我的女朋友,可以嗎?”

  “當然。”惠理嘴角浮出富有魅力的微笑,“我正想聽聽你那位聰明的年長女友的故事呢。”

  作談起了沙羅。第一次見面就奇妙地被她吸引,第三次約會便有了性關係。她很想了解名古屋的五人小團體和它的始末。而最後一次與她見面時,作不知為何沒充分勃起,沒能進入她體內。作甚至坦白地說了這種事情。沙羅還強烈地勸說作去名古屋,去芬蘭。否則內心的問題就無法解決。作認為自己喜歡沙羅,感覺哪怕是跟她結婚也行。大概還是頭一回對人有如此強烈的感情。然而,她好像還有個年長的戀人。跟那個男人走在一起時顯得很開心。我也許沒有本事讓她那麼幸福。

  惠理非常仔細地聽著他的敘述,沒有插一句嘴。最後,她這麼說:

  “作,你應該把她追到手,不管出現什麼情況。我是這麼覺得。假如你放走她,只怕今後別想再追到什麼人了。”

  “但是我沒有自信。”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缺乏自我吧。既沒有突出的個性,也沒有鮮明的色彩。我沒有任何東西拿得出手。一直以來都面臨這個問題。我總覺得自己是腹中空空的容器。作為容器,也許形成了一定的輪廓,但是裡面根本沒有可以稱作內容的東西。我怎麼想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時間越久,她越了解我,只怕越會感到失望,然後終將離我而去。”

  “作,你應該更多些自信和勇氣。要知道我喜歡過你啊。一度情願把自己獻給你。如果你要,我什麼都願意給你。一個渾身熱情洋溢的女孩,就是心誠到如此的地步。你有你足夠的價值,絶不是腹中空空。”

  “你這麼說,我非常高興。”作說,“真的高興。但現在如何,我心中沒底。我三十六歲了,可認真思考關於自己的事情時,還是跟從前一樣,不,比從前更加不知所措。該怎麼辦?我下不了決心。因為生來還是頭一次對別人有如此強烈的感情。”

  “就算你是腹中空空的容器,又有什麼關係?”惠理說,“就算是那樣,你也是非常美妙、令人心儀的容器喲。自己到底是什麼,其實誰都搞不明白。你不覺得嗎?既然如此,那你索性就當個形態美麗的容器好了。當個能讓人很有好感、情不自禁想往裡放點什麼的容器。”

  作思考著她的話。他理解惠理想說的意思,姑且不論這是否適合自己。

  惠理說:“回到東京後,趕快把一切對她說清楚。你必須這樣做。直言相告永遠會帶來最好的結果。但是千萬不能對她說你看見過她跟那個男人在一起。一定要藏在心裡。有些東西,女人是不願被人看見的。但除了這件事,把你的心情毫不保留、老老實實地告訴她。”

  “我害怕。怕自己萬一做錯了事,或者說錯了話,結果把一切都毀了,讓一切都化為烏有。”

  惠理緩緩搖頭。“這就跟建造車站一樣啊。只要那東西具有重大的意義和目的,就絶不會因為一點小小的過失便全面崩盤、化為烏有。哪怕不夠完美,也總得先把車站造出來,是不是?沒有車站,電車就沒辦法停車,也就沒辦法迎接心愛的人。如果發現有缺陷,以後再根據需要動手修理不就行了嘛。首先把車站造好。一個為她建造的特別的車站。一個哪怕無事可做,電車也情不自禁想停靠下來的車站。在心裡勾勒出這樣的車站,再賦予具體的色彩和形狀,然後把你的名字用釘子刻在地基上,在裡面注入生命。你具備這樣的能力。你不是一個人就能橫渡黑夜中冰冷的大海嗎。”

  惠理勸他留下來吃晚飯。

  “這一帶常常能釣到肥美新鮮的鱒魚。配上香糙,用平底鍋煎。雖然很簡單,但是味道可美啦。乾脆跟我們一起吃完飯再走吧。”

  “謝謝你。但我該回去了。我想趁天還亮著趕回赫爾辛基。”

  惠理笑了。“趁天還亮著?你瞧,這可是芬蘭的夏天,差不多一直到半夜,天都明晃晃的。”

  “可我還是……”作說。

  惠理理解他的心情。

  她說:“謝謝你這麼遠專程來看我。能跟你說說話,我很開心。真的。從前長年憋在心裡的東西,好像得到了化解。當然不是說所有問題全都消釋了,但我還是得到了巨大的解脫。”

  “我也一樣。”作說,“你幫我得到很大的解脫。還見到了你先生和女兒們,知道了你在這裡過著怎樣的生活。單是這些,就不虛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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