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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芬蘭的湖畔聽到這段音樂,和在東京公寓中聽的有幾分相異的韻味。但不管在何處聽,不管其中是否有雷射唱盤與老式LP的差異,那音樂都沒有變化,依舊很美。作想像阿柚坐在客廳的鋼琴前演奏這支曲子的光景。她俯身面對鍵盤,閉著眼睛,微張著嘴唇,探尋著不成聲音的語言。這種時候,她游離了自己,身在別處。

  不久這支曲子奏完,短暫間隔之後,進入下一支曲子。《日內瓦的鐘聲》。惠理用遙控器調低功放的音量。

  “跟我一直在家裡聽的,演奏的感覺不太一樣。”作說。

  “你聽誰的演奏?”

  “拉扎爾?貝爾曼。”

  惠理搖搖頭。“我沒聽過這個人的演奏。”

  “他的演奏可能更唯美些。剛纔的演奏非常精彩,但不太像李斯特,倒有些貝多芬鋼琴奏嗚曲的格調。”

  惠理微笑著說:“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嘛,也許說不上唯美。但我很中意他。從很早以前起,我就—直聽他的演奏,說不定是耳朵習慣了。”

  “阿柚這支曲子也彈得很美,充滿激情。”

  “是啊。她演奏這種長度的曲子非常美妙。如果是大作品的話很遺憾,彈到中途她就無力為繼。不過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風格。她的生命仍然鮮活地藏在這種晶瑩閃爍的樂曲里。”

  在課外學堂,當阿柚教幾個孩子彈鋼琴時,作和青大概在小操場上和男孩們踢足球。分成兩支球隊,把球踢向對方的球門(大多是用紙板箱搭的)。作一面傳球,一面似聽非聽地聽著從窗口傳出來的鋼琴音階練習。

  逝去的時間變成尖利的長簽,刺穿作的心臟。無聲的銀色痛感襲來,將脊椎變成凍凝的冰柱。那痛感始終以相同的強度留在那裡。他屏住氣息,緊閉雙眼,一聲不響地忍受著疼痛。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繼續端莊地演奏。曲集從《第一年:瑞士》移向《第二年:義大利》。

  直至此時,多崎作才終於接納了一切。在靈魂的最深處,他領悟了。心與心之間不是只能通過和諧結合在一起,通過傷痛反而能更深地交融。疼痛與疼痛,脆弱與脆弱,讓彼此的心相連。每一份寧靜之中,總隱沒著悲痛的呼號;每—份寬恕背後,總有鮮血灑落大地;每一次接納,也總要經歷沉痛的失去。這才是真正的和諧深處存在的東西。

  “我說,作,她真的還活在各種各樣的地方。”惠理在餐桌對面用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句說道,“我能感受到。在我們周圍所有的聲音里,在光里,在形狀里,以及所有的……”

  然後惠理雙手掩面,再也說不出話來。作不知她是不是在哭。倘若在哭,那她就是無聲地啜泣。

  青和作踢足球時,為了攔住幾個想去妨礙阿柚教鋼琴的孩子,惠理和赤想方設法勾起他們的興趣。或是讀書,或是做遊戲,或是到外邊唱歌。但是很多時候,這樣的嘗試都不奏效,孩子們不倦不舍地跑來妨礙鋼琴課。因為比其他事情更有趣。事不關己地在一旁看著他們倆苦鬥,倒也很有意思。

  作幾乎是無意識地起身,繞到餐桌對面,默默地把手放在惠理肩頭。她仍然用雙手緊緊掩著臉。手觸上去,才知道她的身子在不停顫抖。是肉眼看不見的顫抖。

  “哎,作。”惠理的聲音從指fèng間透出來,“我有個請求。”

  “好。”作說。

  “能不能抱抱我?”

  作把惠理從椅子上拉起來,從正面擁抱了她。一對豐碩的辱房像某種證據般緊緊貼著作的胸膛。後背上能感覺到她溫暖厚實的雙手。柔軟濡濕的臉頰觸著作的脖頸。

  “我大概再也回不了日本了。”惠理小聲耳語,溫暖濕潤的氣息吹拂在作的耳朵上,“因為不管看到什麼,我大概都會想起阿袖,還有我們……”

  作一言不發,只是緊緊地抱著惠理。

  兩人站在那裡緊緊相擁的身姿,應該從洞開的窗戶外就能看見。可能會有人走過窗外,可能愛德華他們現在就會回來。然而這種事情都無關緊要。隨便別人怎麼想,他和惠理此時此地必須盡情擁抱,必須肌膚相觸,將惡魔長長的影子抖落。大概就是為了這個,自己才趕到這裡來的。

  許久許久——過去了多長時間?——兩人緊緊相偎。白色的窗簾在拂掠湖面而來的風中飄搖不止,她的臉頰一直濡濕,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的《第二年:義大利》也未停止。《彼特拉克十四行詩第47號》,接著是《彼特拉克十四行詩第104號》。作連這些曲子的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可以隨口哼出來。此時他才察覺,原來自己曾經何等深沉地將耳朵與心靈傾注於這音樂之中。

  兩人已經不再說一句話。語言在這裡失去了力量。就像停止了舞蹈的舞者,他們只是靜靜相擁,委身於時間的流逝。那是過去與現在(大概還要加上一點未來)渾然化作一體的時間。兩人的身體間沒有空隙,她溫暖的氣息規律地吹拂在作的脖子上。作閉著眼,寄身於音樂的迴響,聆聽惠理的心跳聲。那聲音和系在堤壩邊的小艇發出的咔嗒聲交迭了。

  17

  兩人再度隔著餐桌坐下,互相傾訴肺腑之言。許多都是長期收藏在靈魂深處、不曾化作語言的東西。他們掀起心靈的封蓋,打開記憶的門扉,儘量如實地道出心聲,靜靜地傾聽對方的講述。

  惠理說:“最終我還是扔下了阿柚,沒再管她。我千方百計一心想逃離她。想盡力逃得遠遠的,逃脫糾纏她的那個東西,不管那是什麼。所以我沉湎於陶藝,跟愛德華結婚,來到了芬蘭。當然說到底,這對我而言是自然的結局,並不是刻意為之。但這麼一來就不必再費神照顧阿柚了——我並不是沒有過這種心情。我比誰都喜歡她,長期以來甚至把她看作自己的分身,不管怎樣都要支持她。可是另一方面,我真的疲憊不堪。一直忙於照料她,我真的已經筋疲力盡。如何努力也無法阻止她日趨嚴重地逃避現實,我真是苦悶極了。如果我繼續留在名占屋,只怕也要變得不正常。但這種話無非是辯解吧?”

  “你只是把心情坦率地說出來了。不是辯解。”

  半晌,惠理咬著嘴唇。“不過,這跟我拋棄了她沒有兩樣。於是她一個人去了濱松,被人以那麼殘酷的方式殺害了。她的脖頸很纖細、很美麗。記得吧?就像美麗的鳥兒,一點小小的力量就會讓它折斷。如果我在日本,那麼殘酷的事情肯定就不會發生。我不會讓她一個人去陌生的地方。”

  “也許。但就算那次沒發生,可是總有一天,換一個地方,說不定還會發生同樣的事。你不是阿柚的監護人,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守在她身邊。你有你的人生,你能做的事也有限。”

  惠理搖搖頭。“我也對自己這麼說過,說過好多次。但是這種話根本救不了我。因為在某種程度上,我是為了保護自己才遠離阿柚,這是不容置疑的事實。這跟她最終能否得救無關,是關乎我心靈安居之處的問題。何況其間連你也失去了。因為要優先考慮阿柚的問題,就不得不合棄無辜的多崎作。僅僅由於自己的原因,我給你造成了深重的傷害。其實,我是那麼喜歡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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