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當天憋了一天的悶氣,到了第二日,壽峰吃過午飯,實在憋不住了,身上揣了一些零錢,瞞著秀姑,就上天橋來。自己在各處露天街上,轉了一周,那些唱大鼓的蘆席棚里,都望了一望,並不見沈三玄。心想這要找到什麼時候?便走到從前武術會喝水的那家"天一軒"茶館子裡來。只一進門,夥計先叫道:"關大叔!咱們短見,今天什麼風吹了來?"壽峰道:"有事上天橋來找個人,順便來瞧瞧朋友。"後面一些練把式的青年,都扔了傢伙,全擁出來,將他圍著坐在一張桌子上。又遞煙,又倒茶,忙個不了。有的說:"難得大叔來的。今天給我們露一手,行不行?"壽峰道:"不行。我今兒要找一個人,這個人若找不著,什麼事也幹得無味。"大家知道他脾氣,就問他要找誰,壽峰說是找沈三玄。有知道的,便道:"大叔!你這樣一個好人,幹嘛要找這種混蛋去?"壽峰道:"我就是為了他不成人,我才來找他的。"那人便問:"是在什麼地方找他?"壽峰說是大鼓書棚。那人笑道:"現在不是從前的沈三玄了。他不靠賣手藝了。不過他倒常愛上落子館找朋友,你要找他,倒不如上落子館去瞧瞧。"壽峰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對大家道:"咱們改日會。"說畢,就向外走。有人道:"你別忙呀,你知道上哪一家呢?我在''群樂''門口,碰到過他兩回,你上那兒試試看。"壽峰已經走到了老遠,便點點頭,不多的路,便是群樂書館,站在門口,倒愣住了,不知道怎麼好。在天橋這地方,雖然盤桓過許多日子,但是這大鼓書館,向來不曾進去過。今天為了人家的事,倒要破這個例,進去要怎樣的應付,可別讓人笑話。正在猶豫著,卻見兩個穿綢衣的青年,渾身香撲撲的,一推進去。心想有個做樣子的在先,就跟著進去吧。接上一推門,便有一陣絲弦鼓板之聲,送入耳來。迎面乃是一方板壁,上面也塗了一些綠漆,算是屏風。轉過屏風去,見正面是一座木架支的小台,正中擺了桌案,一個彈三弦子,兩個拉胡琴的漢子,圍著兩面坐了。右邊擺了一個小鼓架,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油頭粉面,穿著一身綢衣,站在那裡打著鼓板唱書。執著鼓條子的手,一舉一落,明晃晃的幫了一隻手錶,又是兩個金戒指。台後面左右放著兩排板凳,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坐著七八個女子,都是穿得像花蝴蝶兒似的。壽峰一見,就覺得有點不順眼。待要轉身出去,就有一個穿灰布長衫人,一手拿了茶壺,一手拿了一個茶杯,向面前桌上一放,和壽峰翻了眼道:"就在這裡坐怎麼樣?"壽峰心想,這小子瞧我不像是花錢的,也翻著眼向他一哼。

  壽峰坐下來看時,這裡是一所大敞廳,四面都是木板子圍著,中間有兩條長桌,有兩丈多長,是直擺著。桌子下,一邊一條長板凳。靠了板壁,另有幾張小桌子向台橫列。各桌上,一共也不過十來個聽書的,倒都也衣服華麗。自己所坐的地方,乃是長桌的中間,鄰座坐著一個穿軍服的黑漢子,帽子和一根細竹鞭子放在桌上,一隻腳架在凳上,露出他那長腰漆黑光亮的大馬靴來。他手指里夾著半支菸捲,也不抽一口,卻只管向著台上,不住的叫著好。台上那個女子唱完了,又有一個穿灰布長衫的,手裡拿了個小藤簸箕,向各人面前討錢。

  壽峰看時,也有扔幾個銅子的,也有扔一兩張銅子票的。壽峰一想,這也不見怎樣闊,就瞧我姓關的花不起嗎?收錢的到了面前,一伸手,就向簸箕里丟了二十枚銅子。收錢的人笑也不笑一笑,轉身去了。

  只在這時,走進來一個黑麻子,穿了紡綢長衫紗馬褂,戴了巴拿馬糙帽,只一進門,台上的姑娘,台下的夥計,全望著他。先前那個送茶壺的,早是遠遠的一個深鞠躬,笑道:"二爺!你剛來?"便在旁邊桌子下,抽出一塊藍布墊子,放在一張小桌邊的椅子上,笑著點頭道:"二爺!你這兒坐!給你泡一壺龍井好嗎?天氣熱了,清淡一點兒的,倒是去心火。"那二爺欲理不理的樣子,只把頭隨了點一點,隨手將帽子交給那人,一屁股就在椅子上坐下。兩隻粗胳膊向桌上一伏,一雙肉眼,就向台上那些姑娘瞅著一笑。壽峰看在眼裡,心裡只管冷笑。本來在這裡找不到沈三玄,就打算要走,現在見這個二爺進門,這一種威風,倒大可看一看。於是又坐著喝了兩杯茶,出了兩回錢。

  這時,就有個矮胖子,一件藍布大褂的袖子,直罩過手指頭,輕輕悄悄的走到那個鄰座的軍人面前,由衫袖籠里,伸出一柄長摺扇來。他將那摺扇打開,伸到軍人面前,笑著輕輕的道:"你不點一出?"壽峰偷眼看那扇子上,寫了銅子兒大的字。三字一句,四字一句,都是些書曲名。如《宋江殺惜》、《長坂坡》之類,心裡這就明白,鼓兒詞上,常常鬧些舞衫歌扇,歌扇這名堂,倒是有的。那軍人卻沒有看那扇子,向那人翻了眼一望道:"忙什麼?"那人便笑著答應一個"是"字,然後轉身直奔那二爺桌上。他俯著身子,就著二爺耳朵邊,也不知道咕噥了一些什麼,隨後那人笑著去了,台上一個黃臉瘦子,走到台口,眼睛向著二爺說道:"紅寶姑娘唱過去了,沒有她的什麼事,讓她休息休息。現在特煩翠蘭姑娘,唱她的拿手好曲子《二姐姐逛廟》。"末了兩句,將聲音特別的提高。他說完退下去,就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站在台口,倒有幾分姿色,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的轉著眼珠子,四面看人。她拿著鼓條子,先合著胡琴三弦,奏了一套軍鼓軍號,然後才唱起來。唱完了,收錢的照例收錢,收到那二爺面前,只見掏了一塊現洋錢,當的一聲,扔在藤簸箕里。壽峰一見,這才明白,怪不得他們這樣歡迎,是個花大錢的。那個收錢的笑著道:"二爺還點幾個,讓翠蘭接著唱下去吧。"二爺點了一點頭。收錢以後,那翠蘭姑娘接著上台。這次她唱的極短,還不到十分鐘的工夫,就完了事。收錢的時候,那二爺又是掏出一塊現洋,丟了出去。

  壽峰等了許久,不見沈三玄來,料是他並不一準到這兒來的。在這裡老等著,聽是聽不出什麼意味,看又看不入眼,怪不舒服的。因此站起來就向外走。書場上見這麼一個老頭子,進來就坐,起身便去,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都望著他。壽峰一點也不為意,只管走他的。

  走不了多少路,遇到了一個玩把式的朋友,他便問道:"大叔!你找著沈三玄了嗎?"壽峰道:"別提了。我在群樂館子裡坐了許久,我真生氣。老在那兒待著吧,知道來不來?到別家去找吧,那是讓我這糟老頭子多現一處眼。"那人道:"沒有找著嗎?你瞧那不是--"說著他用手向前一指。壽峰跟著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見沈三玄手上拿了一根短棍子,棍子上站著一隻鳥,晃著兩隻膀子,他有一步沒一步的,慢慢走了過來。壽峰一見,就覺有氣,口裡哼著道:"瞧你這塊骨頭,只吃了三天飽飯,就講究玩個鳥兒。"迎了上去,老遠的就喝了一聲道:"呔!沈三玄!你抖起來了。"原來關壽峰在天橋茶館子裡練把式的時候,很有個名兒,沈三玄又到茶館子門口彈過弦子的,所以他認識壽峰,平空讓他喝了一聲,很不高興。但是知道這老頭子很有幾分力量,不敢惹他。便遠遠的蹲了一蹲身子,笑道:"大叔!你好,咱們短見。"壽峰見他這樣一客氣,不免心裡先軟化了一半。因道:"我有什麼好!你現在找了一門做官的親戚,你算好了。"沈三玄笑道:"你怎麼也知道了!咱們好久沒談過,找個地方喝一壺兒好不好?"壽峰翻了眼睛望著他道:"怎麼著?你想請我?喝酒還是喝茶呢?"沈三玄道:"既然是請大叔,當然是喝酒。"壽峰道:"我倒是愛喝幾杯,可是要你請,兩個酒鬼到一處,人家會疑心我混你的酒喝。往南有遛馬的,咱們到那裡喝碗水,看他們跑兩趟。"沈三玄一見壽峰撅著鬍子說話,不敢不依。穿過兩條地攤,沿路一列席棚茶館,人都滿了。道外一條寬土溝,太陽光里,浮塵擁起,有幾個人騎著馬來往的飛跑。土溝那邊,一大群小孩子隨著來往的馬,過去一匹,嚷上一陣。沈三玄心想:這有什麼意思?但是看看壽峰倒現出笑嘻嘻的樣子來,似乎很得勁。只得就在附近一家小茶館,揀了一副沿門向外的座頭坐下。喝著茶,沈三玄才慢慢的問道:"大叔!你怎麼知道我攀了一門子好親?"壽峰道:"怎麼不知道!我閨女還到你府上去過好幾回呢。"沈三玄道:"呵呀!她們老說有個關家姑娘來串門子,我說是誰,原來是你的大姑娘。我一點不知道,你別見怪。"壽峰道:"誰來管這些閒帳!我老實對你說,我今天上天橋,就是來找你來了。我聽說你嫌姓樊的沒有給你錢,你要搗亂。我不知道就得,我知道了,你可別胡來。姓樊的臨走,他可拜託了我給他照料家事。他的事就像我的事一樣,你要胡來,我關老頭子不是好惹的。"沈三玄劈頭受了他這個"烏天蓋",又不知道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便笑道:"沒有的話,我從前一天不得一天過,恨不得都要了飯了。而今吃喝穿全不愁,不都是姓樊的好處嗎?我怎麼能使壞!難道我倒不願吃飽飯嗎?"說著就給壽峰斟茶,一味的恭維。壽峰讓他一陪小心,先就生不起氣來,加上他說的話,也很有理,並不勉強,氣就全消了。因道:"但願你知道好了。我是姓樊的朋友,何必要多你們親戚的事。"沈三玄道:"那也沒關係。你就是個仗義的老前輩,不認識的人,你見他受了委屈,都得打個抱不平兒。何況是朋友,又在至好呢?"說著話時,只見那土溝里兩個人騎著兩匹沒有鞍子的馬,八隻蹄子,蹴著那地下的浮土,如煙囪里的濃煙一般,向上飛騰起來。馬就在這浮煙裡面,浮著上面的身子,飛一般的過去。壽峰只望著那兩匹馬出神,沈三玄說些什麼,他都未曾聽到。沈三玄見壽峰不理會這件事了,就也不向下說,等壽峰看得入神了,便道:"大叔!我還有事,不能奉陪,先走一步,行不行?"壽峰道:"你請便吧。"沈三玄巴不得這一聲,會了茶帳,就悄悄的離開了這茶館。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