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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車上,陶太太對家樹道:"今天你的機會好,頭等座客人很少,你一個人可以住下這間房了。"伯和笑道:"在車上要坐兩天,一個人坐在屋子裡,還覺得怪悶的。"陶太太將鞋尖向擺在車板上的水果蒲包,輕輕踢了兩下,笑道:"那要什麼緊!有這個東西,可以打破長途的岑寂呢。"這一說,大家又樂了。何麗娜笑道:"陶太太!你記著吧,往後別當著我說錯話,要說錯了,我可要撈你的後腿哩。"陶太太笑道:"是的,總有那一天。若是不撈住後腿,怎麼向牆外一扔呢?"何麗娜還不懂這話,怔怔的向陶太太望著。陶太太笑道:"這是一個俗語典故,你不懂嗎?就叫''進了房,扔過牆''。"家樹聽了這話,覺得她這言語,未免太顯露一點。正怕何麗娜要生氣,但是她倒笑嘻嘻的,伸著手在陶太太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這一間屋子,放了兩件行李,又有四個人,就嫌著擠窄。家樹道:"快開車了,諸位請回吧。"陶太太就對伯和丟了一個眼色,微笑道:"我們先走一步,怎麼樣?"伯和便向家樹叮囑了幾句好好照應姑母病、到了家就寫信來的話,然後就下車。

  這時,何麗娜在過道上,靠了窗戶站住,默然不語。家樹只得對她道:"密斯何!也請回吧。"何麗娜道:"我沒有事。"說著這三個字,依然未動。伯和夫婦,已經由月台上走了。家樹因她未走。就請她到屋子裡來坐。她手拿著那小皮包,只管撫弄。家樹也不便再催她下車,就搭訕著去整理行李。忽然月台上噹噹的打著開車鈴了,何麗娜卻打開小皮包來,手裡拿著一樣東西,笑道:"我還有一樣東西送你。"遞著東西過來時,臉上也不免微微的有點紅暈。家樹接過來一看,卻是她的一張四寸半身相片。看了一看,便捧著拱了一拱手道聲"謝謝"。何麗娜已是走出車房門,不及聽了。家樹打開窗子,見她站在月台上,便道:"現在可以請回去了。"何麗娜道:"既然快開車,何以不等著開車再走呢。"說著話時,火車已緩緩的移動,何麗娜還跟著火車急走了兩步,笑道:"到了就請來信,別忘了,別忘了。"她一隻右手,早舉著一塊粉紅綢手絹,在空中招展。家樹憑了窗子,漸漸的和何麗娜離遠,最後是人影混亂了,看不清楚,這才坐下來。將她遞的一張相片,仔細看了看,覺得這相片,比人還端莊些。紙張光滑無痕,當然是新照得的了。於此倒也見得她為人與用心了。滿腹為著母親病重的煩惱,有了何麗娜從中一周旋,倒解去煩悶不少。

  車子開著,查過了票,茶房張羅過去了,家樹拉攏房門,一人正自出神。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你找姓樊的不是?這屋子裡倒是個姓樊的。"家樹很納悶:在車上有誰來找我?隨手將門拉開,只見關壽峰和著秀姑,正在和茶房說話,便說道:"是關大叔!你們坐車到哪裡去?"於是將他二人引進房來。壽峰笑道:"我們哪裡也不去,是來送行的。"家樹道:"大概是在車上找我不著,車子開了,把你帶走的。補了票沒有?"壽峰連連搖手道:"不是不是,我們原不打算來送行,自你打我舍下去了之後,我就找了我一個關外新拜門的徒弟,和他要了一支參來,這東西雖然沒有玻璃盒子裝著,倒是地道貨。我特意送到車站,請你帶回去給老太太泡水喝。可是一進站,就瞧見有貴客在這兒送行,我們爺兒倆,可不敢露面,買了到豐臺的票,先在三等車上等著,讓開了車,我再來找你。"說著話時,他將脅下夾著的一個藍布小包袱打開,裡面是個人家裝線襪的舊紙盒子。打開盒子,裡面鋪著乾淨棉紫,上面也放著兩支齊整的人參,比何麗娜送的還好。

  家樹道:"大叔!你這未免太客氣了,讓我心裡不安。"壽峰道:"不瞞你說,叫我拿錢去買這個,我沒有那大力量。我那徒弟,就是在吉林采參的。我向來不開口和徒弟要東西,這次我可對他說明,要送一個人情,叫他務必給我找兩支好的。我就是怕他身邊沒有,要不白天我就對你明說了。"家樹道:"既不是大叔破費買來的,我這就拜領了。只是不敢當大叔和大姑娘還送到豐臺。"壽峰笑道:"這算不了什麼!我爺兒倆,今夜在豐臺小店裡睡上一宿,明天早上慢慢溜達進城,也是個樂事。"他雖這樣說,家樹覺著這老人的意思,實在誠懇。口裡連說:"感激感激。"壽峰笑道:"這一點子事,都得說上許多感激,那我關老壽一生,也不知道要感激人家多少呢!"家樹道:"大叔來倒罷了,怎好又讓大姑娘也出一趟小小的門!"秀姑自見面後,一句話也不曾說,這才對家樹微微笑了一笑。壽峰道:"老弟!咱們用不著客氣。"說話時,火車將到豐臺,壽峰又道:"你白天說,有令親的事要我照顧。我瞧你想說又怕說,話沒有說出來。你儘管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家樹頓一頓,接上又是一笑。壽峰道:"有什麼意思,只管說,我辦得到,當面答應下了,讓你好放心;辦不到,我也是直說,咱們或者也有個商量。"家樹又低頭想了想,笑道:"實在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你二位無事,可以常到那邊坐坐。她們真有事,就會請教了。"壽峰還要問時,秀姑就道:"好!就是那麼著吧。你瞧外面,到了豐臺了。"大家向外看時,一排一排的電燈,在半空里向車後移去。燈光下,已看到站台。壽峰說了一聲"再會",就下了車。家樹也出了車房,送到車門口。見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裡,電燈光下,晚風一陣陣吹動他們的衣服角,他們也不知道晚涼,呆呆的望著這邊。壽峰這老頭子,卻抬起一隻手來,不住的抓著耳朵邊短髮。彼此對著呆立一會,在微笑與點頭的當兒,火車已緩緩出了站。

  壽峰父女,望不見了火車,然後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第二天,起了個早,就走回北京來。過了兩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著吃飯,才讓她回家。秀姑對父親說:"他們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個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裡就是娘兒倆,瞧著去,姑娘上學,娘在家裡做活。日子過得很順遂的,大概沒什麼事。"壽峰聽說,人家家裡只有娘兒倆,去了也覺著不便。過一個禮拜,就讓秀姑去探望她們一次。後來接到家樹由杭州寄來的回音,說是母親並沒有大病,在家裡料理一點事務,就會北上的。壽峰聽到這話,更認為照應沈家一事,無關重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從沈家回來,對壽峰道:"你猜沈姑娘那個叔叔是誰吧?今天可讓咱碰著了。瞧他那大年紀,可不說人話。"壽峰道:"據你看是個怎樣的人?"秀姑哼了一聲道:"他燒了灰,我也認識。不就是在天橋唱大鼓的沈三玄嗎?"壽峰道:"不能吧!樊先生會和這種人結親戚?"秀姑道:"一點也不會假。他今天回來,醉得像爛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們姑娘屋子裡,一進門就罵上了。他說:''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錢,女也有錢,怎麼就不給我的錢!咱們姑娘吃他一點,喝他一點,就這樣給他,沒那麼便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裡是怎麼回事?咱們姑娘,說不定是給他做二房做三房,要不,他會找媳婦找到唱大鼓的家裡來?既是那末著,咱們就得賣一注子錢。我沈三玄混了半輩子,找著有錢的主兒了,我還不應該撈幾文嗎?''她母女倆聽了這話,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說是有客。你猜他怎麼說?他說''客要什麼緊!還能餓肚子不吃飯嗎?她也要吃飯,咱們鬧吃飯的事,就不算沖犯著她。''"壽峰手上,正拿著三個小白銅球兒,挪搓著消遣,聽了這話,三個銅球,在右掌心裡,得兒丁當,得兒丁當,轉著亂響。左手捏著一個大拳頭舉起來,瞪了眼對秀姑道:"這小子別撞著我!"秀姑笑道:"你幹嘛對我生這麼大氣?我又沒罵人。"壽峰這才把一隻舉了拳頭的手,緩緩放下來。因問道:"後來他還說什麼了?"秀姑道:"我瞧著她娘兒倆怪為難的,當時我就告辭回來了。我想這姑娘,一定是唱大鼓書的。她屋子裡,都掛著月琴三弦子呢。"  壽峰聽了,昂著頭只管想,手心裡三個白銅球,轉的是更忙更響了。自言自語的道:"樊先生這人,我是知道的,倒不會知道什麼貧賤富貴。可是不應該到唱大鼓書的裡面去找人。再說,還是這位沈三玄的賢侄女。--這姑娘長得美不美呢?"秀姑道:"美是美極了。人是挺活潑,說話也挺伶俐。她把女學生的衣服一穿,真不會想到她是打天橋來的。"壽峰點點頭道:"是了,算樊先生在糙窠里撿到這樣一顆夜明珠,怪不得再三的說讓我給她們照應一點。大概也是怕會出什麼毛病,所以一再的托著我,可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既是這麼著,我明天就去找沈三玄,教訓他一頓。"秀姑道:"不是我說你,你心眼兒太直一點。隨便怎麼著,人家總是親戚,你的言語又不會客氣,把姓沈的得罪了,姓樊的未必會說你一聲好兒。他又沒做出對不住姓樊的什麼事,不過言語重一點,你只當我沒告訴你,就結了。"壽峰雖覺得女兒的話不錯,但是心裡頭,總覺得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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