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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喜將壁上的月琴,抱在懷裡,先試著撥了一撥弦子,然後笑問道:"你愛《四季相思》,還是來這個吧。"家樹道:"這個讓我回來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你有什麼悲哀一點的調子,給我唱一個。"鳳喜頭一偏道:"幹嘛?"家樹道:"我正想著我的母親,要唱悲哀些的,我才聽得進耳。"鳳喜道:"好,我今天都依你。我給你彈一段《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會唱。"家樹道:"光彈就好。"於是鳳喜斜側了身子,將《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調,緩緩的彈完。家樹一聲不言語的聽著,最後點了點頭。鳳喜見他很有興會的樣子,便道:"你愛聽,索性把《霸王別姬》那四句歌兒,彈給你聽一聽吧,你瞧怎麼樣?"家樹心裡一動,便道:"這個調子……但是我以前沒聽到你說過。你幾時學會的?"鳳喜道:"這很容易呀,歸里包堆只有四句。我叔叔說戲台上唱來個,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子,我早會了。"說時她也不等家樹再說什麼,一高興,就把項羽的《該下歌》彈了起來。

  家樹聽了一遍,點點頭道:"很好!我不料你會這個,再來一段。"鳳喜臉望著家樹,懷裡抱了月琴,十指齊動,只管彈著。家樹向來喜歡聽這齣戲,歌的腔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著月琴唱起來。只唱得第三句"騅不逝兮可奈何",一個"何"字未完,只聽得"嘣"的一聲,月琴弦子斷了。鳳喜"哎呀"了一聲,抱著月琴望著人發了呆。家樹笑道:"你本來把弦子上得太緊了。不要緊的,我是什麼也不忌諱的。"鳳喜勉強站起來笑道:"真不湊巧了。"說著話,將月琴掛在壁上。她轉過臉來時,臉兒通紅了。家樹雖然是個新人物,然而遇到這種兆頭,究竟也未免有點芥蒂,也愣住了。兩人正在無法轉圈的時候,又聽得院子外"噹啷"一聲,好像打碎了一樣東西。正是讓人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那麼院外又是什麼不好的兆頭,下回交代。

  第一卷 第九章

  ?第九回 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 歌場尋俗客霧裡看花卻說鳳喜在屋中彈月琴給家樹送行,"嘣"的一聲,弦子斷了,兩人都發著愣。不先不後,偏是院子裡又"噹啷"一聲,像砸了什麼東西似的。鳳喜嚇了一跳,連忙就跑到院子裡來看是什麼。只見廚房門口,灑了一地的麵湯,沈大娘手上正拿了一些瓷片,扔到穢土筐子裡去。她見鳳喜出來,伸了一伸舌頭,向屋子裡指了一指,又搖了一搖手。鳳喜跑近一步,因悄悄的問道:"你是怎麼了?"沈大娘道:"我做好了面剛要端到屋子裡去,一滑手,就落在地下打碎了。不要緊,我做了三碗,我不吃,端兩碗進去,你陪他吃去吧。"鳳喜也覺得這事未免太湊巧,無論家樹忌諱不忌諱,總是不讓他知道的好。因站在院子裡高聲道:"又嚇了我一下,死倒土的沒事幹,把破花盆子扔著玩呢。"家樹對這事,也沒留心,不去問它真假。讓鳳喜陪著吃過了面,就有三點多鐘了。家樹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鳳喜聽了這話,望著他默然不語。家樹執著她的手,一掌托著,一掌去撫摩她的手背,微笑道:"你只管放心,無論如何,兩個月內,我一準回來的。"鳳喜依然不語,低了頭,左手抽了脅下的手絹,只左右擦著兩眼。家樹道:"何必如此!不過六七個禮拜,說過也就過去了。"說著話,攜著鳳喜的手,向院子外走。沈大娘也跟在後面,扯起大圍襟來,在眼睛皮上不住的擦著。

  三人默默的走出大門,家樹掉轉身來,向著鳳喜道:"我的話都說完了。你只緊緊的記上一句,好好念書。"鳳喜道:"這個你放心,我不念書整天在家裡也是閒著,我幹什麼呢?"家樹又向沈大娘道:"你老人家用不著叮囑,三叔偏是一天都沒回來。我的話,都請你轉告就是了。"沈大娘道:"你放心,他天天只要有喝有抽,也沒有什麼麻煩的。"家樹向著鳳喜,呆立了許久,然後握了一握她的手道:"走了,你自己珍重點吧。"說畢,轉身就走。鳳喜靠著門站定,等家樹走過了幾家門戶,然後嚷道:"你記著,到了杭州,就給我來信。"家樹迴轉身來,點了點頭,又道:"你們進去吧。"鳳喜和沈大娘只點了點頭,依然的站著。

  家樹走出了胡同口,回頭望不見了她們,這才雇了人力車到陶宅來。伯和夫婦已經買了許多東西,送到他房裡。桌上卻另擺著兩個錦邊的玻璃盒子,由玻璃外向內看,裡面是紅綢里子,上面用紅絲線攔著幾條人參。家樹正待說表哥怎麼這樣破費,卻見一個盒子裡,參上放著一張小小的名片,正是"何麗娜"。那名片還有紫色水鋼筆寫的字,於是打開盒子,將名片拿起來一看,上面寫道:"聞君回杭探伯母之疾,吉人天相,諒占勿藥。茲送上關東人參兩盒,為伯母壽,粗餞諒已不及,晚間當至車站恭送。"家樹將名片看完了,自言自語道:"這又是一件出人意外的事。聽說她每日都是睡到一兩點鐘起來的人,這些事情,她怎麼知道了?而且還趕著送了禮來。正在這一點上看來,也就覺得人情很重了。"正這般想著,何麗娜卻又打了電話來。在電話里說是趕不及餞行,真對不住,晚上再到車站來送。說的話,也還是名片上寫下的兩件事。家樹也無別話可說,只是道謝而已。

  通車是八點多鐘開,伯和催著提前開了晚飯,就吩咐聽差將行李送上汽車去。只在這時,何麗娜笑著一直走進來,後面跟了汽車夫,又提著一個浦包。陶太太笑道:"看這樣子,又是二批禮物到了。"家樹便道:"先前那種厚賜,已經是不敢當,怎麼又送了來了?"何麗娜笑道:"這個可不敢說是禮,津浦車我是坐過多次的,除了梨沒有別的好水果。順便帶了這一點來,以破長途的寂寞。"伯和是始終不離開那半截雪茄的,這時他嘴裡銜著煙,正背了兩手在走廊上踱著,頭上已經戴了帽子,正是要等家樹一路出門。他聽了何麗娜的話,突然由屋子外跑了進來,笑道:"密斯何什麼時候有這樣一個大發明?水果可以破岑寂?"何麗娜一彎腰,在地板上撿起半截雪茄笑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陶先生嘴裡的煙,會落到地上。"陶太太道:"不要說笑話了,鐘點快到了,快上車吧,車票早買好了,不要誤了車,白扔掉幾十塊錢。"家樹也是不敢耽誤,於是四人一齊走出大門來。伯和夫婦,還是自己坐了一輛車,先走了。

  家樹坐在何麗娜的車子上,說道:"我回來的時候,要把什麼東西送你才好哩?你的人情太重了。"何麗娜笑道:"怎麼你也說這話,說得我倒怪寒磣的。你府上在杭州什麼地方?請你告訴我,我好寫信去問老伯母的好。"家樹道:"到了杭州,我自會寫信來的。在信上告訴你通信地點吧。"何麗娜道:"設若你不寫信來呢?"家樹道:"你難道不能去問伯和嗎?"何麗娜道:"我不願意問他們。"說著就在手提小皮包里,拿出一個小日記本子來,又取下衣襟上的自來水筆,然後向著家樹微微一笑道:"你先考量考量,是什麼地方通信好?"家樹道:"朋友通信,要什麼緊!"於是把自己家裡所在,告訴她了。何麗娜將大腿拱起來,短旗袍縮了上去,將芽黃絲襪子緊蒙著的一對膝蓋,露了出來。就將日記本子按在膝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兒的寫著。寫完了,將自來水筆筒好,點著念了一遍,笑問家樹道:"對嗎?"家樹道:"寫這幾個字,哪裡還有錯誤之理。你這人未免太慎重了。"何麗娜笑道:"你不批評荒唐,倒批評我太慎重,這是我出乎意料以外的事呀。"說著將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一齊收在小皮包里了,然後對家樹道:"這話不要告訴他們,讓他們納悶去。"家樹隨便點了點頭,未曾答應什麼。汽車到了車站,何麗娜給他提著小皮包一路走進站去。伯和夫婦,已經在頭等車房裡等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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