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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陶家,那個聽差劉福進來伺候茶水,便問道:"表少爺,水心亭好不好?"家樹道:"水心亭倒也罷了,不過我在小茶館裡認識了一個練武的老人家談得很好。我想和他學點本事,也許他明後天要來見我。"劉福道:"唉!表少爺,你初到此地來,不懂這裡的情形。天橋這地方,九流三教,什麼樣子的人都有,怎樣和他們談起交情來了?"家樹道:"那要什麼緊!天橋那地方,我看雖是下等社會人多,不能說那裡就沒有好人,這老頭子人極慡快,說話很懂情理。"劉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個不會說話的嗎?"家樹道:"你沒有看見那人,你哪裡知道那人的好壞?我知道,你們一定要看見坐汽車帶馬弁的,那才是好人。"劉福不敢多事辯駁,只得笑著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這裡的主人陶伯和夫婦,已經由西山回來。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會,趕著上衙門。陶太太又因為上午有個約會,出門去了。家樹一個人在家裡,也覺得很是無聊,心想既然約會了那個老頭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無事,了卻這一句話,管他是好是壞,總不可失信於他,免得他說我瞧不起人。昨天關壽峰也曾說到,他家就住在這胡同東口,一個破門樓子裡,門口有兩棵槐樹,是很容易找的。於是隨身帶了些零碎錢,出門而去。

  走到胡同東口,果然有這樣一個所在。他知道北京的規矩,無論人家大門是否開著,先要敲門才能進去的。因為門上並沒有什麼鐵環之類,只啪啪的將門敲了兩下。這時出來一個姑娘,約摸有十八九歲,挽了辮子在後面梳著一字橫髻,前面只有一些很短的劉海,一張圓圓的臉兒,穿了一身的青布衣服,襯著手臉倒還白淨,頭髮上拖了一根紅線,手上拿了一塊白十字布,走將出來。她見家樹穿得這樣華麗,便問道:"你找誰?這裡是大雜院,不是住宅。"家樹道:"我知道是大雜院。我是來找一個姓關的,不知道在家沒有?"那姑娘對家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就姓關,你先生姓樊嗎?"家樹道:"對極了。那關大叔……"姑娘連忙接住道:"是我父親。他昨天晚上一回來就提起了。現在家裡,請進來坐。"說著便在前面引導,引到一所南屋子門口就叫道:"爸爸快來,那位樊先生來了。"壽峰一推門出來了,連連拱手道:"哎喲!這還了得,實在沒有地方可坐。"家樹笑道:"不要緊的,我昨天已經說了,大家不要拘形跡。"關壽峰聽了,便只好將客向里引。

  家樹一看屋子裡面,正中供了一幅關羽神像的畫,一張舊神桌,擺了一副洋鐵五供,壁上隨掛弓箭刀棍,還有兩張獾子皮。下邊一路壁上,掛了許多一束一束的干藥糙,還有兩個干葫蘆。靠西又一張四方舊木桌,擺了許多碗罐,下面緊靠放了一個泥爐子。靠東邊陳設了一張鋪位,被褥雖是布的,卻還潔淨。東邊一間房,掛了一個紅布門帘子,那紅色也半成灰色了。這樣子,父女二人,就是這兩間屋了。壽峰讓家樹坐在鋪上,姑娘就進屋去捧了一把茶壺出來。笑道:"真是不巧,爐子滅了,到對過小茶館裡找水去。"家樹道:"不必費事了。"壽峰笑道:"貴人下降賤地,難道茶都不肯喝一口?"家樹道:"不是那樣說,我們交朋友,並不在乎吃喝,只要彼此相處得來,喝茶不喝茶,那是沒有關係的。不客氣一句話,要找吃找喝,我不會到這大雜院裡來了。沒有水,就不必張羅了。"壽峰道:"也好,就不必張羅了。"這樣一來,那姑娘捧了一把茶壺,倒弄得進退兩難。她究竟覺得人家來了,一杯茶水都沒有,太不成話,還是到小茶館裡沏了一壺水來了。找了一陣子,找出一隻茶杯,一隻小飯碗,斟了茶放在桌上。然後輕輕的對家樹道:"請喝茶!"自進那西邊屋裡去了。壽峰笑道:"這茶可不必喝了。我們這裡,不但沒有自來水,連甜井水都沒有的。這是苦井的水,可帶些鹹味。"姑娘就在屋子裡答道:"不,這是在胡同口上茶館裡沏來的,是自來水呢。"壽峰笑道:"是自來水也不成。我們這茶葉太壞呢!"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家樹已經捧起茶杯喝了一口,笑道:"人要到哪裡說哪裡話,遇到喝鹹水的時候,自然要喝鹹水。在喝甜水的時候,練習練習鹹水也好。像關大叔是沒有遇到機會罷了,若是早生五十年,這樣大的本領,不要說作官,就是到鏢局裡走鏢,也可顧全衣食。像我們後生,一點能力沒有,靠著祖上留下幾個錢,就是穿好的,吃好的,也沒有大叔靠了本事,喝一碗鹹水的心安。"說到這裡,只聽見噗通一下響,壽峰伸開大手掌,只在桌上一拍,把桌上的茶碗都濺倒了。昂頭一笑道:"痛快死我了。我的小兄弟!我沒遇到人說我說得這樣中肯的。秀姑!你把我那錢口袋拿來,我要請這位樊先生去喝兩盅,攀這麼一個好朋友。"姑娘在屋子裡答應了一聲,便拿出一個藍布小口袋來,笑道:"你可別請人家樊先生上那山東二葷鋪,我這裡今天接來作活的一塊錢,你也帶了去。"壽峰笑道:"樊先生你聽,連我閨女都願意請你,你千萬別客氣。"家樹笑道:"好,我就叨擾了。"當下關壽峰將錢口袋向身上一揣,就引家樹出門而去。走到胡同口,有一家小店,是很窄小的門面,進門是煤灶,煤灶上放了一口大鍋,熱氣騰騰,一望裡面,像一條黑巷。壽峰向里一指道:"這是山東人開的二葷鋪,只賣一點麵條饅頭的,我閨女怕我請你上這兒哩。"家樹點了頭笑笑。

  上了大街,壽峰找了一家四川小飯館,二人一同進去。落座之後,壽峰先道:"先來一斤花雕。"又對家樹道:"南方菜我不懂,請你要。多了吃不下,也不必,可是少了不夠吃。為客氣,心裡不痛快,也沒意思。"家樹因這人脾氣是豪慡的,果然就照他的話辦。一會酒菜上來,各人面前放著一隻小酒杯,壽峰道:"樊先生,你會喝不會喝?會喝,敬你三大杯。不會喝敬你一杯。可是要說實話。"家樹道:"三大杯可以奉陪。"壽峰道:"好,大家儘量喝。我要客氣,是個老混帳。"家樹笑著,陪他先喝了三大杯。

  老頭子喝了幾杯酒,一高興,就無話不談。他自道年壯的時候,在口外當了十幾年的胡匪,因為被官兵追剿,婦人和兩個兒子都被殺死了。自己只帶得這個女兒秀姑,逃到北京來,洗手不干,專做好人。自己當年做強盜,未曾殺過一個人,還落個家敗人亡。殺人的事,更是不能幹,所以在北京改做外科醫生,做救人的事,以補自己的過。秀姑是兩歲到北京來的,現在有二十一歲。自己做好人也二十年了。好在他們喝酒的時候,不是上座之際,樓上無人,讓壽峰談了一個痛快。話談完了,他那一張臉成了家裡供的關神像了。

  家樹道:"關大叔,你不是說喝醉為止嗎?我快醉了,怎麼樣?"壽峰突然站起來,身子晃了兩晃,兩手按住桌子笑道:"三斤了,該醉了。喝酒本來只應夠量就好,若是喝了酒又去亂吐,那是作孽了,什麼意思。得!我們回去,有錢下次再喝。"當時夥計一算帳,壽峰掏出口袋裡錢,還多京錢十吊(註:銅元一百枚),都倒在桌上,算了夥計的小費了。家樹陪他下了樓,在街上要給他僱車。壽峰將胳膊一揚,笑道:"小兄弟!你以為我醉了?笑話!"昂著頭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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