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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樹順著一條路走去,那木屋向南敞開,對了先農壇一帶紅牆,一叢古柏,屋子裡擺了幾十副座頭,正北有一座矮台,上面正有七八個花枝招展的大鼓娘,在那裡坐著,依次唱大鼓書。家樹本想坐下休息片刻,無奈所有的座位人都滿了,於是折轉身復走回來。所謂"水心亭",不過如此。這種風景,似乎也不值得留戀。先是由東邊進來的,這且由西邊出去--一過去卻見一排都是茶棚。穿過茶棚,人聲喧嚷,遠遠一看,有唱大鼓書的,有賣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說相聲的。左一個布棚,外面圍住一圈人;右一個木棚,圍住一圈人。這倒是真正的下等社會俱樂部。北方一個土墩,圍了一圈人,笑聲最烈。家樹走上前一看,只見一根竹竿子,挑了一塊破藍布,髒得像小孩子用的尿布一般。藍布下一張小桌子,有三四個小孩子圍著打鑼鼓拉胡琴。藍布一掀,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黑漢子,穿一件半截灰布長衫,攔腰虛束了一根糙繩,頭上戴了一個菸捲紙盒子制的帽子,嘴上也掛了一掛黑鬍鬚,其實不過四五十根馬尾。他走到桌子邊一瞪眼,看的人就叫好,他一伸手摘下鬍子道:"我還沒唱,怎麼樣就好得起來?胡琴趕來了,我來不及說話。"說著馬上掛起鬍子又唱起來。大家看見,自是一陣笑。

  家樹在這裡站著看了好一會子,覺得有些乏,回頭一看,有一家茶館,倒還乾淨,就踏了進去,找個座位坐下。那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條,上面大書一行字:"每位水錢一枚。"家樹覺得很便宜,是有生以來所不曾經過的茶館了。走過來一個夥計,送一把白瓷壺在桌上,問道:"先生帶了葉子沒有?"家樹答:"沒有。"夥計道:"給你沏錢四百一包的吧!香片?龍井?"這北京人喝茶葉,不是論分兩,乃是論包的。一包茶葉,大概有一錢重。平常是論幾個銅子一包,又簡稱幾百一包。一百就是一個銅板。茶不分名目,泡過的茶葉,加上茉莉花,名為"香片"。不曾泡過,不加花的,統名之為"龍井"。家樹雖然是浙江人,來此多日,很知道這層原故。當時答應了"龍井"兩個字,因道:"你們水錢只要一個銅子,怎樣倒花四個銅子買茶葉給人喝?"夥計笑道:"你是南邊人,不明白。你自己帶葉子來,我們只要一枚。你要是吃我們的茶葉,我們還只收一個子兒水錢,那就非賣老娘不可了。"家樹聽他這話,笑道:"要是客人都帶葉子來,你們全只收一個子兒水錢,豈不要大賠錢?"夥計聽了,將手向後方院子裡一指,笑道:"你瞧!我們這兒是不靠賣水的。"家樹向後院看去,那裡有兩個木架子,插著許多樣武器,胡亂擺了一些石墩石鎖,還有一副千斤擔。院子裡另外有重屋子,有一群人在那裡品茗閒談。屋子門上,寫了一幅橫額貼在那裡,乃是"以武會友"。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走了出來,取架子上的武器,在院子裡練練。家樹知道了,這是一般武術家的俱樂部。家樹在學校里,本有一個武術教員教練武術,向來對此感到有些趣味,現在遇到這樣的俱樂部,有不少的武術可以參觀,很是歡喜,索性將座位挪了一挪,靠近後院的扶欄。先是看見有幾個壯年人在院子裡,練了一會兒刀棍,最後走出來一個五十上下的老者,身上穿了一件紫花布汗衫,橫腰系了一根大板帶,板帶上掛了煙荷包小褡褳,下面是青布褲,裹腿布系靠了膝蓋,遠遠的就一摸胳膊,精神抖擻。走近來,見他長長的臉,一個高鼻子,嘴上只微微留幾根須。他一走到院子裡,將袖子一陣卷,先站穩了腳步,一手提著一隻石鎖,顛了幾顛,然後向空中一舉,舉起來之後,望下一落,一落之後,又望上一舉。看那石鎖,大概有七八十斤一隻,兩隻就一百幾十斤。這向上一舉,還不怎樣出奇,只見他雙手向下一落,右手又向上一起,那石鎖飛了出去,直衝過屋脊。家樹看見,先自一驚,不料那石鎖剛過屋脊,照著那老人的頭頂,直落下來,老人腳步動也不曾一動,只把頭微微向左一偏,那石鎖平平穩穩落在他右肩上。同時,他把左手的石鎖拋出,也把左肩來承住。家樹看了,不由暗地稱奇。看那老人,倒行若無事,輕輕的將兩隻石鎖向地下一扔。在場的一班少年,於是吆喝了一陣,還有兩個叫好的。老人見人家稱讚他,只是微微一笑。

  這時,有一個壯年漢子,坐在那千斤擔的木槓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興,玩一玩大傢伙吧。"老人道:"你先玩著給我瞧瞧。"那漢子果然一轉身雙手拿了木槓,將千斤擔拿起,慢慢提起,平齊了雙肩,咬著牙,臉就紅了。他趕緊彎腰,將擔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將擔子提著平了腹,頓了一頓,反著手向上一舉,平了下頦,又頓了一頓,兩手伸直,高舉過頂。這擔子兩頭是兩個大石盤,仿佛像兩片石磨,木槓有茶杯來粗細,插在石盤的中心。一個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槓的兩頭,更是吃力。這一舉起來,總有五六百斤氣力,才可以對付。家樹不由自主的拍著桌子叫了一聲"好!"那老人聽到這邊的叫好聲,放下千斤擔,看看家樹,見他穿了一件藍湖縐夾袍,在大襟上掛了一個自來水筆的筆插。白淨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邊圓框眼鏡,頭上的頭髮雖然分齊,卻又捲起有些蓬亂,這分明是個貴族式的大學生,何以會到此地來?不免又看家樹兩眼。家樹以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來笑臉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愛這個嗎?"家樹笑道:"愛是愛,可沒有這種力氣。這個千斤擔,虧你舉得起。貴庚過了五十嗎?"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幾?--望來生了!"家樹道:"這樣說過六十了。六十歲的人,有這樣大力氣,真是少見!貴姓是……"那人說是姓關。家樹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來談話,才知道他名關壽峰,是山東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為生。便問家樹姓名,怎樣會到這種茶館裡來?家樹告訴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為要到北京來考大學,現在補習功課。住在東四三條胡同表兄家裡。"壽峰道:"樊先生,這很巧,我們還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里,你是多少號門牌?"家樹道:"我表兄姓陶。"壽峰道:"是那紅門陶宅嗎?那是大宅門啦,聽說他們老爺太太都在外洋。"家樹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個總領事,帶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現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過家裡還可過,也不算什麼大宅門。你府上在哪裡?"壽峰哈哈大笑道:"我們這種人家,哪裡去談''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個大雜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麼叫大雜院。這就是說一家院子裡,住上十幾家人家,做什麼的都有。你想,這樣的地方,哪裡安得上''府上''兩個字?"家樹道:"那也不要緊,人品高低,並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歡談武術的,既然同住在一個胡同,過一天一定過去奉看大叔。"壽峰聽他這樣稱呼,站了起來,伸著手將頭髮一頓亂搔,然後抱著拳連拱幾下,說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樣稱呼啊?我真不敢當。你要是不嫌棄,哪一天我就去拜訪你去。"又道:"說到練把式,你要愛聽,那有的是……"說時,一拍肚腰帶道:"可千萬別這樣稱呼。"家樹道:"你老人家不過少幾個錢,不能穿好的,吃好的,辦不起大事,難道為了窮,把年歲都丟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歲。你老人家有六十多歲,大我四十歲,跟著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氣。"壽峰將桌子一拍,回頭對在座喝茶的人道:"這位先生慡快,我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少爺們。"家樹也覺著這老頭子很慡直,又和他談了一陣,因已日落西山,就給了茶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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