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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這天起,家樹和他常有往來,又請他喝過幾回酒,並且買了些布匹送秀姑做衣服。只是一層,家樹常去看壽峰,壽峰並不來看他。其中三天的光景,家樹和他不曾見面,再去看他時,父女兩個已經搬走了。問那院子裡的鄰居,他們都說:"不知道。他姑娘說是要回山東去。"家樹本以為這老人是風塵中不可多得的人物,現在忽然隱去,尤其是可怪,心裡倒戀戀不捨。

  有一天,天氣很好,又沒有風沙,家樹就到天橋那家老茶館裡去探關壽峰的蹤跡。據茶館裡說,有一天到這裡坐了一會,只是唉聲嘆氣,以後就不見他來了。家樹聽說,心裡更是奇怪,慢慢的走出茶館,順著這小茶館門口的雜耍場走去。由這裡向南走便是先農壇的外壇。四月里天氣,壇里的蘆葦,長有一尺來高。一片青郁之色,直抵那遠處城牆。青蘆裡面,畫出幾條黃色大界線,那正是由外壇而去的。壇內兩條大路,路的那邊,橫三右四的有些古柏。古柏中間,直立著一座伸入半空的鐘塔。在那鐘塔下面,有一片敞地,零零碎碎,有些人作了幾堆,在那裡團聚。家樹一見,就慢慢的也走了過去。

  走到那裡看時,也是些雜耍。南邊鐘塔的台基上,坐了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抱著一把三弦子在那裡彈。看他是黃黝黝的小面孔,又長滿了一腮短茬鬍子,加上濃眉毛深眼眶,那樣子是髒得厲害,身上穿的黑布夾袍,反而顯出一條一條的焦黃之色。因為如此,他儘管抱著三弦彈,卻沒有一個人過去聽的。家樹見他很著急的樣子,那隻按弦的左手,上起下落,忙個不了,調子倒是很入耳。心想彈得這樣好,沒有人理會,實在替他叫屈。不免走上前去,看他如何。那人彈了一會,不見有人向前,就把三弦放下,嘆了一口氣道:"這個年頭兒……話還沒有往下講,家樹過意不去,在身上掏一把銅子給他,笑道:

  我給你開開張吧。"那人接了錢,放出苦笑來,對家樹道:"先生!你真是好人。不瞞你說,天天不是這樣,我有個侄女兒今天還沒來……"說到這裡,他將右掌平伸,比著眉毛,向遠處一看道:"來了,來了!先生你別走,你聽她唱一段兒,准不會錯。"說話時,來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面孔略尖,卻是白里泛出紅來,顯得清秀,梳著復發,長齊眉邊,由稀稀的發網裡,露出白皮膚來。身上穿的舊藍竹布長衫,倒也乾淨齊整。手上提著面小鼓,和一個竹條鼓架子。她走近前對那人道:"二叔,開張了沒有?"那人將嘴向家樹一努道:"不是這位先生給我兩吊錢,就算一個子兒也沒有撈著。"那姑娘對家樹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一面支起鼓架子,把鼓放在上面,一面卻不住的向家樹渾身上下打量。看她面上,不免有驚奇之色。以為這種地方,何以有這種人前來光顧。那個彈三弦子的,在身邊的一個藍布袋裡抽出兩根鼓棍,一副拍板,交給那姑娘。姑娘接了鼓棍,還未曾打鼓一下,早就有七八個人圍將上來觀看。家樹要看這姑娘,究竟唱得怎樣?也就站著沒有動。

  一會兒工夫,那姑娘打起鼓板來。那個彈三弦子的先將三弦子彈了一個過門,然後站了起來笑道:"我這位姑娘,是初學的幾套書,唱得不好,大家包涵一點。我們這是湊付勁兒,諸位就請在糙地上台階上坐坐吧。現在先讓她唱一段《黛玉悲秋》。這是《紅樓夢》上的故事,不敢說好,姑娘唱著,倒是對勁。"說畢,他又坐在石階上彈起三弦子來。這姑娘重複打起鼓板,她那一雙眼睛,不知不覺之間,就在家樹身上溜了幾回。--剛才家樹一見她,先就猜她是個聰明女郎。雖然十分寒素,自有一種清媚態度,可以引動看的人。現在她不住的用目光溜過來,似乎她也知道自己憐惜她的意思,就更不願走。四周有一二十個聽書的,果然分在糙地和台階上坐下。家樹究竟不好意思坐,看見身邊有一棵歪倒樹幹的古柏,就踏了一隻腳在上面,手撐著腦袋,看了那姑娘唱。

  當下這個彈三弦子的便伴著姑娘唱起來,因為先得了家樹兩吊錢,這時更是努力。那三弦子一個字一個字,彈得十分淒楚。那姑娘垂下了她的目光,慢慢的向下唱。其中有兩句是"清清冷冷的瀟湘院,一陣陣的西風吹動了綠紗窗。孤孤單單的林姑娘,她在窗下暗心想,有誰知道女兒家這時候的心腸?"她唱到末了一句,拖了很長的尾音,目光卻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家樹一轉。家樹先還不曾料到這姑娘對自己有什麼意思,現在由她這一句唱上看來,好像對自己說話一般,不由得心裡一動。

  這種大鼓詞,本來是通俗的,那姑娘唱得既然婉轉,加上那三弦子,音調又彈得淒楚,四圍聽的人,都低了頭,一聲不響的向下聽去。唱完之後,有幾個人卻站起來撲著身上的土,搭訕著走開去。那彈三弦子的,連忙放下樂器,在台階上拿了一個小柳條盤子分向大家要錢。有給一個大子的,有給二個子的,收完之後,也不過十多個子兒。他因為家樹站得遠一點,剛才又給了兩吊錢,原不好意思過來再要,現在將柳條盤子一搖,覺得錢太少,又遙遙對著他一笑,跟著也就走上前來。家樹知道他是來要錢的,於是伸手就在身上去一掏。不料身上的零錢,都已花光,只有幾塊整的洋錢,人家既然來要錢,不給又不好意思,就毫不躊躇的拿了一塊現洋,向柳條盤子裡一拋,銀元落在銅板上,"當"的打了一響。那彈三弦子的,見家樹這樣慷慨,喜出望外,忘其所以的把柳條盤交到左手,蹲了一蹲,垂著右手,就和家樹請了一個安。

  這時,那個姑娘也露出十分詫異的樣子,手扶了鼓架,目不轉睛的只向家樹望著。家樹出這一塊錢,原不是示惠,現在姑娘這樣看自己,一定是誤會了,倒不好意思再看。那彈三弦子的,把一片落腮鬍茬子幾乎要笑得豎起來,只管向家樹道謝。他拿了錢去,姑娘卻迎上前一步,側眼珠看了家樹,低低的和彈三弦子的說了幾句。他連點了幾下頭,卻問家樹道:"你貴姓?"家樹道:"我姓樊。"家樹答這話時,看那姑娘已背轉身去收那鼓板,似乎不好意思,而且聽書的人還未散開,自己丟了一塊錢,已經夠人注意的了,再加以和他們談話,更不好。說完這句話,就走開了。

  由這鐘塔到外壇大門,大概有一里之遙,家樹就緩緩的跟著走去。快要到外壇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後叫道:"樊先生!"家樹回頭看,卻是一個大胖子中年婦人追上前來,抬起一隻胳膊,遙遙的只管在日影里招手。家樹並不認識她,不知道她何以知道自己姓樊?心裡好生奇怪,就停住了腳,看她說些什麼。要知道她是誰,下回交代。

  第一卷 第二章

  ?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卻說家樹走到外壇門口,忽然有個婦人叫他,等那婦人走近前來時,卻不認識她。那婦人見家樹停住了腳步,就料定他是樊先生不會錯了。走到身邊,對家樹笑道:"樊先生,剛才唱大鼓的那個姑娘,就是我的閨女。我謝謝你。"家樹看那婦人,約摸有四十多歲年紀,見人一笑,臉上略現一點皺紋。家樹道:"哦!你是那姑娘的母親,找我還有什麼話說嗎?"婦人道:"難得有你先生這樣好的人。我想打聽打聽先生在哪個衙門裡?"家樹低了頭,將手在身上一拂,然後對那婦人笑道:"我這渾身上下,有哪一處像是在衙門裡的?我告訴你,我是一個學生。"那婦人笑道:"我瞧就像是一位少爺,我們家就住在水車胡同三號,樊少爺沒事,可以到我們家去坐坐。我姓沈,你到那兒找姓沈的就沒錯。"說話時,那個唱大鼓的姑娘也走過來了。那婦人一見,問她道:"姑娘,怎麼不唱了?"姑娘道:"二叔說,有了這位先生給的那樣多錢,今天不幹了,他要喝酒去。"說著,就站在那婦人身後,反過手去,拿了自己的辮梢到前面來,只是把手去撫弄。家樹先見她唱大鼓的那種神氣,就覺不錯,現在又見她含情脈脈,不帶點些兒輕狂,風塵中有這樣的人物,卻是不可多得。因笑道:"原來你們都是一家人,倒很省事。你們為什麼不上落子館去唱?"那婦人嘆了一口氣道:"還不是為了窮啊!你瞧,我們姑娘穿這樣一身衣服,怎樣能到落子館去?再說他二叔,又沒個人緣兒,也找不著什麼人幫忙。要像你這樣的好人,一天遇得著一個,我們就夠嚼穀的了,還敢望別的嗎?樊少爺,你府上在哪兒?我們能去請安嗎?"家樹告訴了她地點,笑道:"那是我們親戚家裡。"一面說著話,一面就走出了外壇門。因路上來往人多,不便和她母女說話,僱車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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