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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躍文:我從來不敢把自己的小說同《紅樓夢》相比,那樣簡直唐突先賢。我心目中《紅樓夢》是不可企及的,高山仰止啊。

  伊渡:順便問個問題。很多作家筆下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影子。你塑造的眾多文學人物中,朱懷鏡大概是最深入人心的。這個人物身上有你的影子嗎?

  王躍文:呵呵。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事實上,自從朱懷鏡這個文學形象誕生之後,我經常被朋友們喚作朱懷鏡。酒桌上,朋友們會朝我舉杯:“來,懷鏡兄,敬你一杯。”我也並不見怪,嘴上客氣著:“豈敢豈敢!”似乎自己倒真是朱懷鏡了。有些官員也喜歡互稱朱懷鏡,已成為一種善意的玩笑。被稱作朱懷鏡的人,也並不以為是冒犯。

  伊渡:可是朱懷鏡實在不是什麼好人呀?

  王躍文:我並不認為朱懷鏡是好人。可是,熟悉我的朋友,都喜歡把我同朱懷鏡聯繫起來。比方我在小說里寫到看相先生給朱懷鏡看相,說他眉間有痣,是聰敏闊綽之相,定會福貴。我的額角便有一痣。熟悉我生活習性的朋友,更是故意說朱懷鏡就是我。朱懷鏡的妻子香妹做好飯菜端出來,有香菇燉烏雞、煎水豆腐、炒菠菜,還有一盤酸辣椒炒豬大腸。朱懷鏡見了酸辣椒炒豬大腸就來口水,忍不住用手先抓一片吃。我最愛吃的菜也就是酸辣椒炒豬大腸。我早些年還喜歡親自下廚做菜款待朋友。我最拿手的菜是油糊辣子炒牛肉、油糊辣子炒水鴨。什麼菜我都喜歡放一大堆辛辣的佐料。我曾有篇千字文,叫《油糊辣子蔥姜蒜》,專門寫到我的炒菜愛好。我在作品中還寫到朱懷鏡吃飯快,想慢都慢不下來。他吃了三碗,舒暢才吃了一碗。須知我吃飯之快,早已名聲在外。陪人吃飯,人家還在舉杯換盞,我早已風捲殘雲,三碗下肚,嘴巴一抹,放筷子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你們慢吃。我實在吃得太快了,我的短文《吃飯太快》,即是專說此事。

  伊渡:吃飯太快可不是好習慣啊。

  王躍文:是啊,你早些告訴我這個道理就好了。我去年突然犯了胃出血,差點兒就拜拜了。我想,這同我的不良生活習慣有關,口味太重,吃飯太快。

  伊渡:其實,我是相信朱懷鏡身上有你的影子的。單是工作經歷,你們倆就很相像,都是先在縣政府機關工作,再到省市政府機關工作。朱懷鏡處事圓融、心思機敏、洞察秋毫,別人心裡的秘密似乎都難在他的眼底遁形。他琢磨官場人物,從他們微妙的話語、語氣,到不經意的形體動作,都能悟出深意;他對官場變化的直覺或預測,也如神機妙算;他有時會旁觀似的看著官場龍爭虎鬥、刀光劍影,他不露聲色,只獨自悶在肚子裡暗笑,發些機智幽默、憤世嫉俗的感嘆。生活當中,你有這種本事嗎?

  王躍文:朱懷鏡的這些道行,我也許並不具備,但確有文學評論家說我眼睛“毒”,許是天性敏感吧,別人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倒本能地喜歡從中琢磨出些味道。

  伊渡:你自己心目中,朱懷鏡屬於哪類形象?

  王躍文:我覺得朱懷鏡這個形象遠遠超越了簡單的道德審美意義。我並沒有刻意將他寫成一個清官或貪官、好官或庸官,如果非要下個道德判斷,朱懷鏡即使不是壞人,也是灰色的中間人物。儘管他確實沒有完全喪失知識分子的良知,對社會、對官場、對人生、對自己也不缺乏反省。朱懷鏡想做些好事,在可能的情況下也能做些好事,他對朋友、對親情、對愛情大體是真誠的,但他所做的一切卻是以不損害自己的利益為前提。朱懷鏡不主動做壞事,但如果事情雖然並非光彩,卻能給自己帶來利益,他往往又是順水推舟或順手牽羊,利己又不傷人的事,何樂而不為?往更深處探尋,恰恰這種看似偶然的機遇,實則朱懷鏡內心之主觀選擇。朱懷鏡在官場遊戲中的圓通與智慧,使得他雖並不總是苦心鑽營,也無需做出更為粗鄙下作之事,就能得到升遷,即使稍有危難也能化險為夷。

  伊渡:但是,你終究沒有像朱懷鏡那樣後來飛黃騰達。

  王躍文:因為我終究不是朱懷鏡,到底不如朱懷鏡有手段,所以別人叫我朱懷鏡,我只能謙虛:豈敢豈敢!

  伊渡:確實,朱懷鏡這個人物不能簡單地以一個好或壞來評價他。也正因如此,讀者對他心有戚戚,不但令人理解、同情,甚至令人艷羨、佩服,覺得他可親可近、可憐可嘆,拿他做自己或朋友的代稱寫照,一點兒不覺委屈下作。或許這就是中國人“中庸”之道的魅力所在?

  王躍文:是的。中國人太推崇“明哲保身,趨利避害”的實用哲學了。險惡的生存環境是滋生這種哲學的現實基礎。中國文化對某些惡的東西特別寬容,恐怕就因為生存的不易。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喟嘆,輕鬆化解掉了作惡或不那麼高尚所帶來的道德壓力。“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所謂的至理名言,人人都能接受。識時務,就能做出有利於自己的選擇。也許自己的選擇與自己的道德意識恰恰相反,卻是生存下去的必要條件。這時候,你如果聽從自己的道德良知,就是一個悲劇英雄;你如果背叛自己的道德良知,你也許會痛苦、內疚、掙扎、反省,但你得生存下來,甚至得到你想要的現實利益。現實社會裡,能夠毅然決然做一個悲劇英雄的畢竟是少數,自覺選擇作惡的人也是少數,更多的自然是選擇做中間人,像朱懷鏡那樣不斷地向現實妥協、又不斷地進行道德反省。

  伊渡:這也許正是朱懷鏡這個形象讓讀者感興趣的原因。的確,朱懷鏡身上表現出了太真實、太深刻的人性。這種人性也許不那麼高尚光亮,卻出自人類求生自衛的潛意識本能,這是人類還在做著動物的時候,就已深深印刻在人的大腦回溝里的東西。這種東西比文化更深遠、更固執。正是這種東西,決定了人性的脆弱和不可拷問。朱懷鏡的形象,就因為揭示了人性中最為隱密而又最為深刻的部分,人們便有諸多共鳴與喟嘆。

  王躍文:是啊。也許正因為很多人都從朱懷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便斷定我也是這類人。坦率地說,朱懷鏡形象的塑造,確實得益於我自己多年在政府機關工作的生活經歷。書中的許多細節,確實在我的生活中真實地發生過。正是這些生動豐富的細節,營造出官場微妙複雜而又活靈活現的逼真氛圍,透露出那種無處不在、感受得出卻又無法言說的玄機。那樣瑣屑,卻又像看不見的蛛網一樣把你牢牢罩住。身陷官場,就像蟲蠅陷入蛛網,愈掙扎愈毀滅。所以,我以為,文學必來自於現實,不管怎樣寫,以哪一種方式來表現。但是,文學的前提又是虛構的,作家的天職又是想像。離開了想像,文學便不復存在。

  伊渡:你創作的另一個人物形象——畫家李明溪給我的印象也十分深刻。他雖號稱為“檻外人”,對官場奧秘也並非全然不知,相反卻頗能道出其中玄奧。比方李明溪取笑微微發福的朱懷鏡:“你才是副處長,肚子就開始大了,這怎麼行?你們處長不會有意見?要為今後提拔留點兒餘地才是。”又說:“你肚子比處長大,兩人一道出去,不認得的總以為你是處長,總先同你握手,你處長不要恨死你才怪。”寥寥數語,顯得李明溪頗像官場裡的明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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