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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躍文:

  事實上魯迅先生自己就非常矛盾。一方面他毅然棄醫從文,想以此來療救國人的靈魂,以文學擔當啟蒙的任務,另一個方面他又在《革命時代的文學》一文中說,“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的;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吶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方法對付他們,這文學於人們又有什麼益處呢?”可見,魯迅先生自己,也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文學實在是一件很無奈的事。什麼是真正的文學呢?好像魯迅先生也講了:“好的文藝作品,向來多是不受別人命令,不顧利害,自然而然地從心中流露的東西;如果先掛起一個題目,做起文章來,那又何異於八股,在文學中並無價值,更說不到能否感動人了。”從這裡看,魯迅先生還是主張文學的非功利性的。很奇怪,我最喜歡的中國作家,一個是曹雪芹,另一位就是魯迅先生。有趣的是,這兩位作家,曹雪芹的寫作絕無功利色彩,魯迅先生卻明確打出“聽將令”旗幟。可是我認為,他們都創造出了真正的文學。曹雪芹和魯迅先生生活在他們的時代,到底還算幸運。曹雪芹時代,文字獄鬧得血雨腥風,他總算躲過了;魯迅先生話也說了,字也寫了,還是沒有被殺掉,他的書也沒有被禁止。

  伊渡:你認為曹雪芹和魯迅抵達了真正的文學,這已無庸質疑。你能從中定義出什麼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嗎?

  王躍文:有句中國俗話,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這句話因為被鄧小平借用過,成了理論。嚴格意義上講,這個理論是馬基雅弗里式的,只求目的不擇手段。但衡量一個作品是否是真正的文學,並不一定要看它的寫作動機,也不用看它運用了哪一種創作方法。不管什麼文學,深受讀者喜愛的文學就是好的文學。文學的最終目的應該是為人。人的本質是什麼呢?應該是精神。所以文學首先應當是一種使人超越物質、把人從生物存在提升到精神存在的道路。這種精神存在,並非我們平常所說的娛樂、愉悅,或者認識功能,比如孔子所說的讀《詩經》可以多識鳥獸糙木之名。文學應該讓人能夠超越現實時空,打破日常的有限物質的局限,揭開具體人事所處的狹小時空的遮蔽,使精神澄明起來。我想,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才會需要文學,永遠需要文學。順便說一句,中國文學目前的衰落,我並不那麼悲觀絕望。《荷馬史詩》離我們已經兩千多年,可它表現出的人的精神、人對命運的挑戰、人對自身和自身環境的主動進取,依然是我們人類的精神核心,具有永恆的魅力。中國現代漢語言文學的歷史還不到一百年,不至於那麼短命吧。

  伊渡:你的創作動機是什麼?功利的?非功利的?或者像你所說,僅僅是為了實現人生的突圍?你的作品在客觀上對讀者起到一個什麼作用?《國語?楚語上》中寫道:“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勸戒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你的作品客觀上屬於哪一類呢?諷世?勸善?抑惡?或譴責?

  王躍文:文學一定要分類嗎?我覺得這樣很牽強。針對你的問題,我可以確切地說,我決不勸善。我不是道德家。我很討厭任何形式的道德說教。我只是提問。我提問,就這樣,很簡單。不要在我的作品中去尋找答案,也不能要求我在作品中給出答案,因為那是很荒謬的事。我總覺得人們應該警惕那些喜歡給出答案的人,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文化上的,那都是一種專制和極權,對人類來說是很可怕。那些高坐雲端只給別人答案、不准別人提問的人,他們是在有意製造愚民。我在作品中想做的,只是用我這一盞燈,照亮我所了解的這一小塊地方,燭照這一小塊真實,提問,思考,僅此而已。

  當然,有的作家宣稱他們連思考都不屑,那是他們的自由。我疑問的是他們沒有思考怎麼寫作?寫作畢竟不是說夢話。

  伊渡:你說的很有意思。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里,把畫家和詩人比喻成拿著一面鏡子的人,向四面八方旋轉就能照出太陽、星辰、大地,以及自己。別林斯基重申了這一比喻,他說文學的顯著特色“在於對生活的忠實,它不改造生活,而是把生活複製、再現,像凸出的鏡子一樣,在一種觀點之下把生活的複雜多面的現象反映出來,從這些現象里汲取那構成豐滿的、生氣勃勃的、統一的圖畫時所必需的種種東西。”正是這種理論,使得現實主義的寫作方法在中國很長時間裡幾乎成為惟一的正統。你的作品是現實主義的。可是,奇怪的是,你對自己創作的比喻,用的卻不是“鏡子”這一意象,而是用的“燭照”、“燈”這一意象。美國的批評家艾布拉姆斯有一部文學理論名著,書名就叫《鏡與燈》。他把文學的模仿和再現仍然比做鏡子,但把加入了作家主觀創造的表現稱之為“燈”。他引用了英國批評家哈茲里特的話:“如果僅僅描寫自然事物,或者僅僅敘述自然情感,那麼無論這描述如何清晰有力,都不足以構成詩的最終目的和宗旨……詩的光線不僅直照,還能折she,它一邊為我們照亮事物,一邊還將閃耀的光芒照she在周圍的一切之上。”於是艾布拉姆斯說:“哈茲里特在鏡子之外又加上了燈。”就我理解,現實主義的作品應該是傾向於“鏡子”,而你卻認為你的作品是“燈”?為什麼?

  王躍文:在我看來,絕對意義上的鏡子樣的文學都是不存在的。事實上只有燈。真正的作家就是一盞燈。可別誤會了,我說作家是燈,不是說他是所謂引路燈塔,只是照亮某種東西的光源而已。從來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寫實主義作品,或者叫自然主義作品,不管它打的旗號是新還是舊。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陶淵明算是最寫實主義了吧?“采jú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夠白描了吧?沒加一絲一毫作家本人的主觀創造吧?可是且慢,想一想他選擇的表現對象說明了什麼?是什麼決定了作家做出這一題材選擇?難道沒有說明他的審美傾向或價值判斷?這是純粹的現實世界嗎?不是,作者通過選擇他的表現對象事實上創造了一個嶄新的藝術世界。它是純粹的主觀世界嗎?也不是。因為這個創造出的藝術世界裡,有著與現實世界幾乎完全相同的結構和元素。

  伊渡:確實,現實世界實際上稍縱即逝,極不可能還原。我們所能做到的只是回憶,而回憶已經是一種創造。回憶沉隱於一片幽暗,它必須有一盞燈去照亮。作家不可能再現現實,但他可以試圖抵達真實。以真實來發問,而不是以真實來給出答案。

  王躍文:正是如此。但我們的真實是什麼?我認為,真實就是人在生活中面臨的深刻困惑,人對自身以及自身所處的環境的困惑。我在以官場為題材的小說中要表現的困惑是什麼呢?就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官場和官場文化,對官場中人人性的暗中置換和淘空。也許很多讀者把我的小說看成是暴露黑幕,或者是譴責小說,甚至冠以反腐小說之名,其實這些都是誤讀。坦率地說,我真有點兒為自己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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