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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殷浩。

  殷浩就是後來被司馬昱用來制衡桓溫的人。此人的政治和軍事能力雖然一般,卻因擅長清談而享有盛名。所以他在早年以庾亮屬下的身份來到建康時,王導竟然以丞相之尊專門為他召開清談會,還親手解下懸掛於帳帶的麈尾與之對談,直至半夜三更興盡方散。

  這次清談會的內容無從知曉,但應該相當精彩。因為根據第二天早上桓溫的回憶和評論,會上自始至終都沒人插得上話,聽得懂的則只有他自己和謝安的堂兄謝尚,另外兩個名士就只能像小母狗似的乖乖待著。

  不過,王導地位尊貴,殷浩則跟庾亮關係密切。因此儘管唇槍舌劍,也一定彬彬有禮,殷浩更是要收斂。等到他跟劉惔辯論時,可就火藥味十足。跟另一位名叫孫盛的清談家辯論時,更是雙方都用力甩動麈尾,結果是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裡面落滿了麈尾毛。

  這樣的辯論,就叫“劇談”。

  其實哪怕不是劇談,也會讓人緊張。因為清談的知識和智慧含量極高,聽不懂和跟不上都是丟人現眼的。所以謝尚向殷浩討教時,才聽了寥寥數語便已汗流浹背。殷浩則不緊不慢地說:來人呀,拿條毛巾給謝郎擦汗!

  但即便如此,魏晉名士仍趨之若鶩。事實上,清談既是風流人物展示聰明才智的手段,也是上流社會重要的社交活動,因此老成持重如王導,飄逸瀟灑如庾亮,野心勃勃如桓溫,從容鎮定如謝安,也都樂此不疲,因為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

  清談,是名士們的世界盃。

  這並不奇怪。因為魏晉是士族的時代,而士族正是通過掌握知識和擁有智慧成為特權階層的。無論是要顯示自己的文化優勢,還是要擴大自己的社會影響,他們都必須藉助清談。哪怕貴為相王如司馬昱,也如此。

  明白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魏晉玄學。

  玄學當然也是“中國式哲學”,而且一開始還披著儒學的外衣,包括重新為《論語》這樣的儒家經典作注。然而無論世界觀還是方法論,玄學與儒學都南轅北轍。我們甚至可以說,孔夫子他們要的,就是玄學不要的;孔夫子他們不要的,則正是玄學想要的。

  那麼,玄學與儒學的區別何在?

  借用康德的術語,儒學是“實踐理性”的,玄學是“純粹理性”的。儒家思考的那些現實世俗問題,比如政治和倫理,恰恰為玄學所不感興趣。實際上玄學之“玄”,就在於研究課題的高深玄遠和無關實際。比方說,世界的本體是什麼,思辨的方法又是什麼。

  玄學形而上,儒學形而下。

  很清楚,儒學最終要做,玄學卻只需要說。這才有“清談誤國”的批評。對此,謝安曾嗤之以鼻。他說:秦任商鞅不尚空談,怎麼也二世而亡?

  事實上魏晉的清談家中並不乏實幹家,他們對玄學興趣盎然也並非不務實,甚至也未必當真要弄清楚世界的本體是有是無,只不過欣賞和喜歡那高談闊論之中體現和蘊含的智慧。是啊,當一群聰明絕頂的人聚在一起,揮舞著麈尾唇槍舌劍時,豈非極其高雅的智力遊戲?

  沒錯,這是一種活法,一種人生態度。

  這種態度是哲學的,也是藝術的。

  無弦琴  據說,陶淵明的琴沒有弦。

  不清楚他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張無弦琴。如果是因為不懂音樂,或認為大音希聲,固然可以無弦,那張琴豈非也是多餘?然而陶淵明卻偏偏要有琴。而且但凡有酒,就要撫弄那無弦琴,演奏著誰也聽不見的樂曲。

  也許,琴就是他的麈尾。

  沒有證據顯示陶淵明參加過清談,但這絕不意味著他是另類。相反,作為魏晉最後一位名士,陶淵明的人生態度也是哲學和藝術的。只不過殷浩他們要以其他清談家為交流對象,陶淵明的對象卻是田園和自己。

  這一點,可以從他的詩中讀出。是啊,為什麼村子裡的雞鳴狗吠,鄰居家的炊煙裊裊,田野中的良苗遠風,農耕時的帶月荷鋤,這些再普通尋常不過的情和景,會變成他心中和筆下的情之所鍾?詩人其實已經做了回答: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辯就是言說,不是辨別。人類需要言說,是因為有心意要表達。心意可以是情感,是意志,是認識,但都需要通過概念性的語言來傳遞。然而概念性語言(言)能不能充分地表達心意(盡意),卻是一個問題。為此,魏晉玄學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可以,一派認為不能。

  這就是“言盡意”和“言不盡意”之爭。

  也因此,此處的“辯”不能寫成“辨”。

  陶淵明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告訴我們,當他采jú東籬下,悠悠然無意間看見了南山,看見那緩緩西下的秋陽和結伴而歸的飛鳥時,就已經領悟到了什麼(此中有真意),但想說的時候卻忘了該怎麼說。

  當然,更重要的是:不必說。

  所以,他的琴也不必有弦。因為重要的是真意,忘言則無關緊要。有此真意,則即便“結廬在人境”,也能“而無車馬喧”,何況還有那jú花,那南山,那飛鳥。

  這其實是藝術化的玄學。

  實際上玄學的終極目的,就是要探究真意,只不過這真意是世界和宇宙的。這就更非一般概念性語言所能把握和表達,只能訴諸“玄言”,還得“玄之又玄”。當這種玄之又玄的語言也無法盡意時,就只能訴諸藝術了。

  藝術也是言說,卻是“非概念性”的。藝術語言無論抽象如音樂、書法,具象如雕塑、繪畫,都多少具有不確定性。然而這種特性對於無法窮盡的真意卻是福音。因為確定即限定,限定則有窮,那又豈能是眾妙之門?

  玄學的藝術化,勢在必然。

  而且,也只是換了一種言說的方式。

  事實上陶淵明並沒有否認言說的必要,否則他連這詩也可以不寫。這就正如麈尾不是清談的目的,清談卻仍然需要麈尾助興。哲學也好,藝術也罷,都需要載體,也需要道具。所以,琴不能沒有,哪怕無弦。

  同樣,圍棋也不能沒有子,哪怕只有黑白兩種。

  圍棋與音樂、書法、繪畫並稱為琴棋書畫,從分類學的角度看是很怪異的。但如果清談也能變成遊戲,圍棋又為什麼不能變成藝術?實際上在魏晉,圍棋就是“無言的清談”,叫“手談”;也是“坐著的隱居”,叫“坐隱”。手談睿智,坐隱清高。這豈止是藝術,簡直就是哲學。

  當然,也是人生態度和生活情趣。

  書法和繪畫亦然。

  如果說圍棋是從遊戲變成了哲學,那麼,書法就是從實用變成了藝術。二者之間的區別,就在那字寫出來是為了傳遞信息,還是僅僅為了好看。這就正如繪畫作品是不是藝術,不能看功能,只能看審美。審美是有個性的。沒有個性,就只有畫工和畫匠,沒有畫家。

  這當然有一個漫長和漸進的過程。就連琴棋書畫並稱為四藝,也要到唐。但魏晉無疑是重大轉折期。以顧愷之和王羲之為代表,不同於前人的觀念開始產生,作為純粹藝術的繪畫和書法已是嶄露頭角或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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