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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清風朗月,那幾乎是魏晉風度的形象代言人。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松。

  松,原本是道德的象徵。所謂“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就是這個意思。這種象徵意義魏晉也有,一位名叫和嶠的大臣就被點評為“森森如千丈松”,意思是國家的棟樑。因此他的去世,也被稱為“峨峨若千丈松崩”。

  比和嶠更早得到這種好評的是李膺。李膺是東漢名士的領袖,位居名士排行榜“八俊”的榜首(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九卷《兩漢兩羅馬》)。他得到的評價,是有如勁松之下強勁的清風(謖謖如勁松下風)。

  這是風骨的象徵。

  嵇康也獲得了類似評價。山濤就說嵇康平時有如“孤松之獨立”,醉倒有如“玉山之將崩”,其他人則認為嵇康“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也就是說,李膺的風清冽強勁(謖謖),嵇康卻是慢慢吹上去的。這樣的松下風,顯然更有一種飄逸瀟灑甚至自由散漫的神韻。

  實際上,這也是東漢與魏晉的區別,即東漢更重道德而魏晉更重審美。而且,審美的前提是“丘壑獨存”。難怪一個人優秀漂亮,就叫“長松下當有清風”;也難怪人們對山濤的觀感有如“登山臨下”,但覺“幽然深遠”。

  這可真是活得漂亮。

  沒錯,漂亮得就像大自然。

  魏晉名士對自然界的熱愛,確實超過了前人。簡文帝那一句“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道盡了他們的心曲。他們不但以清風明月、春柳勁松來品評人物,更親自置身於大自然之中,並從中體驗到難以言表的愉悅。

  比如顧愷之和王獻之。

  顧愷之是畫家,王獻之是書法家,但他們最喜歡的都是會稽郡山陰縣(今浙江紹興)一帶的山山水水。顧愷之的描述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糙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王獻之的說法則是: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

  兩位都是藝術家,感受當然敏銳,不過這種感受能力卻未必沒有普遍性。有一位僧人從建康回會稽路過吳中遇到下雪,事後對當時情景的描述便同樣富有詩意:郊邑還在紛紛揚揚,山林卻是一片潔白。

  對於這樣的文字,任何解釋都會顯得多餘。要說的僅僅是:這已經完全不同於之前《詩經》和《楚辭》對風景的描寫。在那裡,自然和自然現象只不過是人物或故事的背景。在這裡,卻是獨立和純粹的審美對象。

  同樣,魏晉人眼中的自然界,也不再是孔夫子那裡的道德象徵、董仲舒那裡的政治籌碼。它跟現實生活中的人物一樣可以觀賞和品評,只不過也許更漂亮。

  天人依然合一,然而意味不同。

  這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大轉折,人與自然的關係從道德和政治的一變而為審美的,由此產生的文明成果則是山水畫和山水詩。儘管它們要到隋唐以後才蔚為大觀,但東晉卻無疑在觀念上開啟了先河。

  轉變並不奇怪,因為魏晉是一個唯美的時代,而最漂亮的活法則莫過於自然。事實上魏晉人熱愛自然界,就因為它自然。自然在漢語中,原本就是“天然如此,無須人為”的意思。能做到這一點的,則非自然界莫屬。所以日本人用“自然”來翻譯nature,也很自然。

  然而正如中國的山水畫不能理解為西方的風景畫,魏晉對自然的發現也與科學無關。在人們眼裡,自然界仍然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是有意志力和人情味的。因此,當他們不再將自然界道德化和政治化以後,發展起來的便是自然科學以外的兩種精神文明。

  這就是哲學和藝術。

  魏晉世界盃  魏晉的哲學是玄學,玄學的表現是清談。清談和唯美是當時的兩大風尚,東晉四大執政王導、庾亮、桓溫、謝安,還有前面提到的漂亮人物比如夏侯玄,也都同時是清談家。璧人兒衛玠更不但被看死,還差點被談死。

  衛玠是在西晉戰亂時陪著母親南下的。他先到了江夏(今湖北武漢),後到了豫章(今江西南昌),最後被看死在建康(今江蘇南京)。實際上他在被圍觀前就已經大病一場,原因則是遇到了謝鯤。

  被顧愷之畫在岩石里的謝鯤是野心家王敦的屬下。當時王敦鎮守豫章,衛玠前去拜訪,與謝鯤一見如故。結果衛玠居然置主人王敦於不顧,跟謝鯤大談玄學,一連幾天通宵達旦,終於一病不起,無可救藥。

  看來,衛玠其實是“過勞死”。他在建康,恐怕是躺在病床上或車子裡被人圍觀的。一個人,重病在身還能受到那樣的追捧,實在堪稱漂亮至極。

  被衛玠冷落的王敦表現得也很漂亮。他對謝鯤說:當年王弼的言論可謂金聲,此番衛玠的清談要算玉振。這是很高的評價,因為王弼是魏晉玄學創始人之一。他如果參加清談會,是幾乎沒有對手,只能自問自答的。

  可惜王弼更短命,只活了二十四年。

  好歹活到了二十七歲的衛玠,同樣是多愁善感的少年天才。據說,他未成年時便開始思考各種哲學問題,還專門去請教了當時的美男子兼清談家樂廣。

  衛玠問:夢是什麼?

  樂廣答:想。

  衛玠說:夢中之事根本就沒經歷過,怎麼是想呢?

  樂廣又答:因緣。

  小小年紀的衛玠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因緣是什麼,竟然抑鬱成疾。樂廣聽說大吃一驚,立即乘車前往衛玠家為他分析解說,衛玠這才轉危為安。

  此事讓樂廣頗為感慨。衛玠成年後,樂廣便把女兒嫁給了他。由於翁婿二人都聰明漂亮玲瓏剔透,因此被評價為一個冰清(樂廣),一個玉潤(衛玠)。

  美與智,竟是這樣的關係。

  不知道樂廣當年怎樣為衛玠解說,但樂廣的清談水平卻毋庸置疑。某次,一位客人跟他討論《莊子》提出的“旨不至”問題。這句話的意思是:概念與事物不可能完全相稱,叫“指不至”;相稱是沒有止境的,叫“至不絕”。因此人類的認識也永無止境,不可能達到真理的彼岸。

  問題是,概念與事物如果完全不能相稱,那又要它幹什麼?真理的彼岸如果不能到達,那又何必追求?為什麼我們使用概念時,多少總能有所認識?概念與事物,認識與真理,到底是什麼關係?

  客人想不明白,來問樂廣。

  樂廣卻舉起了麈尾。

  麈讀如主,是鹿群的領袖。鹿群的行動,則全看鹿王尾巴的擺動。因此,麈尾有指揮棒的意思。名士們手中的麈尾,是類似於羽扇和拂塵的東西,有手柄和麈尾毛。它是清談時的道具,後來更成為清談領袖和高級士族的身份標誌。至於本次,樂廣則把它變成了說理的工具。

  客人問:旨(指),究竟是至,還是不至?

  樂廣用麈尾觸及几案說:至不?

  客人說:至。

  樂廣又把麈尾移開:既然到了,怎麼拿得走?

  客人恍然大悟。

  這是典型的清談。事實上,儘管魏晉的清談未必每次都像這樣涉及深刻的哲學問題,但清談必須富有哲理和充滿智慧,則是可以肯定的。因此,它在魏晉是一件不可小看的事情。那些一流清談家的聚會很久以後還廣為傳頌,表現突出的名士則會像國際影星一樣出盡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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