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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場讓帝國的審判官丟盡臉面的訊問。夏侯玄從走進審訊室那一刻起,就一言不發。嚴刑拷打之後,還是一言不發。鍾毓交不了差,只好親臨現場。

  跟隨鍾毓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弟弟,也就是後來害死了嵇康的鐘會。也許,鍾會想緩和氣氛;也許,他認為可以跟夏侯玄套近乎。總之,鍾會自作聰明地上前握著夏侯玄的手說:太初(夏侯玄字)何至於此!

  夏侯玄斷然拒絕。他毫不客氣地對鍾會說:鄙人雖是受刑的囚犯,也請鍾君放尊重點!

  鍾會狼狽至極。

  廷尉鍾毓就更加狼狽,因為司馬師規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惶惶不安之中,萬般無奈之下,鍾毓只好親自捉刀代筆,按照司馬師要求的口徑替夏侯玄寫了供詞,然後流著眼淚拿給夏侯玄看。夏侯玄卻只糙糙地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說:難道不就該如此嗎?

  此後直至走上刑場,夏侯玄都神色不變。

  對此,人們盡可做出道德的讚揚和評價:有風骨,有氣節,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如果換個說法,就叫“活得漂亮”。沒錯,論態度,是有節;論風度,是漂亮。

  事實上夏侯玄也是漂亮人物,當時人們對他的點評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的漂亮甚至讓魏明帝曹叡十分難堪,因為曹叡讓自己的小舅子毛曾跟夏侯玄並坐,竟被時事評論員們稱為“蘆葦靠在了玉樹旁”。

  這就又讓人想起了嵇紹。

  嵇紹同樣活得漂亮。他在前去捍衛晉惠帝時,有人勸他帶上一匹好馬。嵇紹卻說,此事只有兩種結果:要麼逆賊伏法,要麼忠臣死節,帶好馬乾什麼?

  那人只能一聲嘆息。

  實際上嵇紹原本漂亮,他甚至給我們留下了“鶴立雞群”這個成語。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對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嵇紹真是漂亮呀!那昂然挺拔的風度,就像野鶴獨立於雞群。王戎卻說: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爹!

  那麼,嵇康又漂亮到了什麼程度?

  跟夏侯玄以及夏侯玄的“同案犯”李豐一樣。只不過夏侯玄是“玉樹”,李豐和嵇康是“玉山”,或“玉山之將崩”。當時的說法是:李豐萎靡不振,或者嵇康酩酊大醉的時候,就像一座玉山將要轟然倒塌的樣子。

  不難想像,那是怎樣的風度和風采!

  其實漂亮得像玉樹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庾亮。庾亮去世後,一位參加葬禮的名士十分痛惜地說:就這樣把玉樹埋在了黃土中,讓人怎麼受得了!

  什麼樣的人,才能獲得如此評價?

  外表清朗俊秀,風姿安詳文雅,內心澄明透徹,處世超凡脫俗,沒有一點污染。用王戎的話說,就叫“風塵外物”(超脫於世俗之外的人物)。

  沒錯,瑤林瓊樹,原本就不該在世間。

  按照這個標準,庾亮似乎段位還不夠,謝安的伯父謝鯤(字幼輿)就這麼認為。有一次,還是太子的晉明帝司馬紹問他:眾人都拿庾亮跟您相比,您覺得怎麼樣?

  謝鯤說:居廟堂之高,為百官典範,臣不如亮。處江湖之遠,一丘一壑寄情山水,亮不如臣。

  這大約是實話。八王之亂時,長沙王司馬乂曾下令鞭打謝鯤,謝鯤坦然脫衣就刑,面不改色。後來被赦免,同樣面無喜容。如此泰然處之,恐怕就因為“丘壑獨存”。所以後來顧愷之畫像,便乾脆把謝鯤畫在了岩石里。這位中國的達·芬奇說:幼輿先生就該待在深山幽谷之中。

  然而謝鯤卻其實是在朝的。他也好,庾亮也罷,恐怕都只不過把那深山幽谷藏在了心中。問題在於,人要活得漂亮,與那山山水水又有什麼關係?當這種情愫、情結或情懷成為風尚時,又意味著什麼呢?

  也許,我們還得再借用一下謝鯤的眼睛。

  人與自然  謝鯤最欣賞的除了嵇紹,就是衛玠。

  玠讀如介,是一種玉器。衛玠自己也人如其名,像玉一樣漂亮。據說,少年時代的他曾經坐一輛白羊車在洛陽城裡走,結果滿街議論紛紛:這是誰家玉璧般的孩子?

  從此衛玠號為“璧人”。

  可惜璧人兒不經看。衛玠二十七歲那年到建康時,由於四面八方趕來觀看的人圍得像一堵牆,竟不堪其擾一命嗚呼,當時的說法叫做“看殺衛玠”。

  當然,漂亮得像玉的並非只有衛玠。夏侯玄和庾亮是玉樹,李豐和嵇康是玉山,此外與王戎齊名的裴楷,夏侯玄的遠房侄兒夏侯湛,還有美男子潘岳,也都被稱為“玉人”,夏侯湛和潘岳還被稱為“連璧”。

  如此看來,以玉比人,乃是當時的風尚。

  那麼,魏晉名士為什麼如此看重玉?

  或者說,玉的品質是什麼?

  純潔而高貴。

  實際上這就是魏晉風度的追求,因為這種風度的創造者是士族。士族這個概念常常讓其他民族和國家的歷史學家感到為難,因為在他們的話語系統中沒有相應的詞語可供翻譯。出於無奈,便只好使用“貴族”這個稱謂。

  然而士族與貴族並不能畫等號。根本的區別,在於貴族有世襲的爵位,士族沒有。他們甚至不像歐洲中世紀的騎士,還有一個君主將劍放在右肩的冊封儀式。因此,士族要實現彼此之間的身份認同,以及與其他階層和族群的區別,除了靠族譜,還得靠外在風度和內在精神。

  那麼,什麼樣的精神和風度能夠代表士族?

  高貴和清純。高貴是為了與卑賤者相區別,清純則是為了與混濁者劃清界限。這兩條缺一不可,因為士族是一個優越感極強的階層。他們通婚必須門當戶對,也不能跟身份不配的人坐在一起,即便後者貴為皇親國戚。毛曾被稱為靠著玉樹的蘆葦,原因之一就在於他出身寒門。

  出身寒門必定寒酸,寒酸則必無氣度和品位,這就是高級士族的觀念。儘管這種觀念未必正確合理,卻為名門望族所堅持。結果,位高權重的桓溫為兒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兒,便被老爺子王述拒絕;謝安家由於在西晉以前不是一流大族,竟也被譏為“新出門戶”。

  不過士族的優越感是血緣的,更是文化的。因此他們更看重的不是貴賤,而是清濁。這是東漢末年就開始產生的觀念,一般的理解大體是:正直為清,邪惡為濁;高雅為清,鄙俗為濁;讀書人為清,暴發戶為濁。

  清純而高貴,就叫清高。

  所以,那些堅持自己的操守和品位,不跟權貴和暴發戶同流合污的士大夫就叫清流。他們的聲譽叫清望,品格叫清標,言論叫清議,就連揚起的塵土也叫清塵。

  這就必須超凡脫俗。

  因此,魏晉名士酷愛的對象、形象和意象,便或者是清純的,或者是明亮的,或者是晶瑩剔透的,或者是風姿綽約的,或者是楚楚動人的,而且幾乎無不用於人物的鑑賞和品評。比方說:軒軒如朝霞舉,濯濯如春月柳,朗朗如百間屋,爛爛如岩下電,肅肅如松下風。

  是啊,一個人,氣宇軒昂有如朝霞升起,明淨清新有如春柳初綠,開闊明朗有如高屋建瓴,目光炯炯有如岩下閃電,那是怎樣的風采和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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