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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晉政權卻只能忍氣吞聲。因為司馬睿在建康建立流亡政府時,所有的資源都在士族手裡,自己只是徒有其名的光杆司令。因此他和他的後繼者別無選擇,只好讓出實權和實惠,甚至尊嚴和體面,與世家大族共治天下。

  可惜就連這都是一廂情願。

  實際上,士族對於皇室的態度,是只共治不共存。在他們看來,家族的門第聲望遠比國家政權重要,因此,可以為了保全家門而擁護中央,卻絕不會為了服從中央而犧牲門第。為此,即便放棄中央或改換門庭甚至賣身投靠,也在所不惜。要知道,當時無論南北胡漢,都承認門閥制度和士族特權。既然如此,誰當皇帝又有什麼關係?[34]

  這樣的士族,簡直就是帝國的癌細胞。

  不過治療的方案卻讓統治者為難。篡晉的桓玄,建宋的劉裕,都主張動手術;後來的宋文帝和梁武帝,則似乎傾向於保守療法。事實上,正是由於劉義隆和蕭衍在起用寒門的同時也善待士族,這才各自有了數十年的太平。

  然而,早在南朝之前,東晉就病入膏肓。因此,宋文帝的元嘉之治也好,梁武帝的天監之治也罷,都不過迴光返照,之後則是更加不可救藥的墮落。梁亡前,國土面積已經最小,社會風氣已經最壞,世家子弟已經最不中用。侯景殺進來時,他們毫無還手之力和自救之方,只能抱著玉器餓著肚子,穿得漂漂亮亮地坐在家裡等死。

  梁武帝也最可悲。他並非不努力,卻無論怎樣都事與願違:善待宗室卻眾叛親離,調和士庶卻勢同水火,以德治國卻道德淪喪,建立信仰卻失魂落魄。他就像陷入了沼澤,越是掙扎,滅頂之災就來得越快。只不過這沼澤不是他個人的,而是整個時代、民族和社會的。

  那麼,我們能夠走出這片沼澤地嗎?

  如果能,出路又在哪裡?

  整合的力量

  梁武帝第二次捨身同泰寺那年(公元529年),拜占庭帝國頒布了《敕法匯集》。由於這部法典是皇帝查士丁尼(Justinian)下令編纂的,因此也叫《查士丁尼法典》。

  之後,十六人的委員會又完成了《法學彙編》、《法學總論》和《法令新編》。其中,《法學彙編》被稱為“羅馬法的聖殿”,《法令新編》則用希臘語寫成。四部法典合起來統稱《民法大全》,並被公認為是西方法律之母。[35]

  如此浩大而重要的工程,無疑是對人類文明的卓越貢獻,查士丁尼也因此被稱為“最偉大的立法者”。儘管他還有別的遺產,比如索菲亞大教堂;也還有別的頭銜,比如“大帝”的稱號,但《民法大全》肯定最為不朽。[36]

  那麼,這是一位怎樣的皇帝?

  跟劉裕等人一樣,查士丁尼一家子都出身貧寒。那位收他為嗣子的前任皇帝甚至目不識丁,只能用木刻的圖章來代替簽名。他自己的皇后狄奧多拉(Theodora)則是馬戲場粗魯無禮的看門人或馴獸師的女兒,婚前的形跡十分可疑,在上流社會的眼裡完全不夠資格母儀天下。

  查士丁尼卻被這來歷不明的女人深深吸引,儘管她可能曾經與多個男人有染。為此,他請求父皇修改了相關法律。沒錯,門當戶對在中國只是風俗習慣和思想觀念,羅馬帝國卻明文規定元老院議員不得與下層女子結婚。

  狄奧多拉也沒有辜負查士丁尼。在後來那些艱難的歲月里,她不但堅定不移地站在夫君一邊,而且成為查士丁尼的精神支柱。在一場類似於侯景之亂的暴動中,她只用一句話就鎮住了主張棄城出逃的那些人:帝王的權力是最好的殮屍布,統治者一旦成為逃亡者那就連死都不如。

  聽完這話,查士丁尼重新變成了男人。

  平息暴亂或鎮壓起義的一年後,意氣風發的查士丁尼重整山河。公元533年,滅亡汪達爾王國;535年,占領西西里和義大利南部;536年,收復羅馬城;554年,滅亡東哥特王國,同時將西哥特人占有的西班牙東南部等地收入囊中。至此,地中海重新變成了羅馬的內湖。[37]

  當然,是東羅馬帝國的。

  羅馬夢實現了,查士丁尼如願以償。

  不能不說查士丁尼是一個幸運兒。上帝不但賜給他狄奧多拉,還賜給他足夠多的時間:享年八十三歲,執政三十八年。這在羅馬帝國的歷史上實屬罕見,跟享年八十六歲執政四十八年的梁武帝相比,也只是略為遜色。[38]

  甚至就連兩人的時代背景和奮鬥目標都極為相似。查士丁尼有羅馬夢,梁武帝有中華夢。為了重建羅馬或振興中華,他們也都藉助於宗教,只不過梁武帝禮拜佛祖,查士丁尼信仰上帝。他的理想,是一個國家(羅馬帝國),一部法典(民法大全),一個教會(基督教會)。

  查士丁尼是羅馬人的梁武帝。

  當然,他們也都清楚,宗教不能代替一切(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國家是以後的事,請參看本中華史第十四卷)。因此,查士丁尼要以“主耶穌基督的名義”編纂法典,梁武帝則在大興佛教的同時制禮作樂。[39]

  沒錯,一個講法治,一個講禮治。

  禮治和法治,是傳統中國與西方世界的重大區別,其中的成敗得失一言難盡。要說的是,查士丁尼實現的羅馬夢只是曇花一現,梁武帝則在活著的時候就一敗塗地。他的理想其實是在中國北方實現的,靠禮治獲得成功的也是另外一位武皇帝——北周武帝宇文邕(讀如雍)。

  這是一件發人深省的事情。

  前面說過,在鼎立的陳、齊、周三國中,北周原本是最弱的,然而,最後勝出的卻是他們。這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歸功於周武帝。畢竟,再次分裂的北方是因為他而重新統一,新帝國的基業也其實由他生前奠定。他的不幸是壯志未酬英年早逝,但一統天下卻是他的畢生追求。[40]

  當然,北周的創始人宇文泰尊崇周禮的治國理念,以及他奉行的仁義、孝悌、忠信、禮讓、廉平、儉約等儒家倫理,也被全盤繼承。換句話說,禮治天下的設想在周武帝這裡得到了很好的實現。從這個意義上看,周武帝不愧宇文泰的後繼者,隋文帝則不過是政治遺囑的執行人。[41]

  他們實現的,也都是梁武帝曾經的夢想。

  那麼,梁武帝為什麼失敗?周武帝為什麼成功?

  抓住了根本,找對了路徑。

  根本就是人心,人心需要凝聚。事實上,四百年的動盪既表現為國家分裂,也表現為人心渙散。胡人與漢人有民族矛盾,庶族與士族有階級鬥爭,佛教與道教有門戶之見。要想平定天下,必須先把他們都整合起來。

  這需要力量,也需要旗幟。

  力量只能來自統治者,當時的民間沒有這個能力。旗幟則不能是某種宗教,因為宗教並非中華傳統。實現大一統的中華夢,本土的道教無能為力,北魏太武帝已經證明;外來的佛教也無濟於事,南朝梁武帝也已經證明。

  唯一可行的,是整合儒、釋、道。

  梁武帝就是這樣做的。只不過他的辦法,是把孔子和老子說成佛陀的弟子,即“三教同源源於佛”。周武帝也想兼容三教,只不過他排定的座次,是儒學為先,道教為次,佛教最後,儘管他曾經一度以道教為最上。[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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