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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士大夫反感的,卻很可能正是回紇喜歡的。這個民族似乎天生就有商業頭腦,這才把自己從小小的部落經營成龐大的汗國,把他們的汗庭建設成一座國際色彩濃郁的遊牧商貿都市,甚至在長安也颳起了逐利之風。[42]

  難怪他們跟摩尼教一拍即合了。因為波斯原本就是商業帝國,長期在絲綢之路上充當中間商,摩尼法師在回紇傳教時更有可能投其所好,跟他們大談生意經。

  回紇的道路,將註定與眾不同。

  唐武宗開成五年(840),已經改名為回鶻的汗國遭到突然襲擊,國破城毀宣告滅亡。亡國的回鶻人卻並沒有退回到遊牧時代,而是兵分三路繼續挺進。其中一部分人南下融入了中華農耕文明;一部分人進入甘肅成為張掖的甘州回鶻和敦煌的沙州回鶻;更多的族民則遷到了新疆,與西域同族的原住民匯合成為西州回鶻或天山回鶻。

  這是一個民族的鳳凰涅槃。之前,他們已經有過一次華麗轉身,從遊牧民族變成了商貿民族。之後,則將定居於我國西北,成為裕固族和維吾爾族的先祖,或先祖之一。[43]

  西遷回鶻的宗教信仰也發生了變化。甘南的裕固族信奉喇嘛教格魯派(黃教),新疆的回鶻則在公元10世紀中建立的喀喇汗王朝時期全面接受了伊斯蘭教。其實這絲毫都不奇怪。因為早期伊斯蘭正是阿拉伯半島上貝都因人創造的遊牧商貿文明,也是迴旋輕捷有如鶻鳥的。

  只不過,這是後話。[44]

  半盤胡化

  滅亡回鶻的是黠戛斯。

  黠戛斯(讀如俠加斯)在名義上是鐵勒的一支,實際上卻是白種人。他們身材高大,頭髮火紅,皮膚白皙,眼珠則是碧綠的。人類學家認為,這是條頓民族(Teuton)的體質特徵。換言之,活躍在大唐帝國的還有日耳曼蠻族。

  蠻族是能夠改寫歷史的,黠戛斯也一樣。

  不過,黠戛斯把回鶻打得七零八落以後,自己居然也不知去向,直到蒙古人興起之時才重返歷史舞台。至於他們的後裔,在俄羅斯叫哥薩克(Cossack),是驍勇的騎兵;在中國則叫哈薩克(Kazak),是勤勞的牧民。

  黠戛斯人進入中國的時間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們在漢代被稱為堅昆。堅昆的習俗是:孩子生下來如果是黑頭髮,便會視為不祥;如果是黑眼珠,則被看作漢將李陵的後裔。可見他們其實早已混血,但又堅持白人的身份。[45]

  其實黠戛斯人不必在意,因為混血是大趨勢。

  趨勢在五胡十六國時期就開始了,到隋唐兩代更是愈演愈烈。之前還只是通婚造成的種族變異,後來就從自然發展到了文化。胡人的生活方式影響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仿效胡人習俗則蔚然成風,甚至引領著時尚的cháo流。

  這就叫胡化,也叫胡風。

  胡化是從長安波及全國的。這固然因為首都總是開風氣之先,也因為那裡聚集著大量的僑民。安史之亂後,回紇在長安的常住人口總在千人左右,冒充回紇的粟特人數又要加倍。貞觀年間的突厥僑民更多達萬戶,至少占到當時長安總人口的三十分之一以上,數量可謂驚人。[46]

  更重要的是,僑民當中不乏非富即貴的頭面人物。波斯的王子,突厥的將軍,吐蕃的使節,西域的高僧,粟特的大鱷,回紇的商人,是這個特殊群體的中堅和主流。他們在長安和洛陽買豪宅,建高樓,置田產,任要職,娶妻生子樂不思蜀,儼然中華帝國首都之一員。

  與之交往的則是大唐的上流社會,包括皇親國戚、達官貴人和文人墨客。他們流連忘返於作為國際貿易中心的長安西市,紙醉金迷於胡人開設的高檔會所,樂此不疲地參加各種派對,因為那裡不但有好聽的龜茲樂,好看的胡旋舞,好喝的葡萄酒,更有如花似玉的胡姬充當陪酒女郎。

  對此,詩人李白曾直言不諱: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哈!難怪他會“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了。[47]

  名流帶頭,追星族豈會無動於衷?

  何況胡人的生活方式也確實很夠刺激。打馬球展示著雄性的力量,著胡服則體現出女人的性感。前者是波斯人的發明,所以叫波羅球(polo)。後者的特點則是衣袖窄小剪裁貼身,儘可能地凸顯女性的身材和曲線,其風采可以概括為這樣兩句詩:回鶻衣裝回鶻馬,就中偏稱小腰身。[48]

  呵呵,小蠻腰。

  所有這些,都讓長安少年的腎上腺受到刺激,荷爾蒙分泌增多。早就被李世民立為太子的李承乾,甚至一心一意要做突厥人。他不但說突厥話,穿突厥衣,還在東宮院內搭起帳篷豎起狼頭旗,一本正經地扮演起突厥可汗來。

  演出極其認真。李承乾找來一批長得像突厥的人,讓他們披著羊皮編著辮子扮作突厥武士,自己則假裝可汗死在了牙帳里,然後命令這些群眾演員按照突厥習俗割面流血號啕大哭,騎著馬圍繞牙帳默哀。直到這時,李承乾才忽地一下坐起來說:如果真能這樣,豈不快哉![49]

  太子殿下如此,風氣可想而知。

  大唐的女人也不甘落伍,她們的服飾則始終如一地“崇洋媚外”——戴耳環是跟波斯人學的,叫步搖;搭披肩是跟印度人學的,叫巾帔(讀如配) ;髮型是跟中亞人學的,叫髻堆 ;臉妝是跟吐蕃人學的,叫面赭。當然,她們絕不會只有一種裝飾風格,但長安肯定是時尚的風向標。

  她們的帽子更是與時俱進。唐高宗以前,女人帽檐有布帛下垂,長可過膝;後來就只有絲網,垂到脖子;再後來改戴胡帽,露出臉蛋;最後乾脆不戴帽子,露髻出行。[50]

  總之,大唐的女人是衣服越穿越小,身體越露越多,參加活動越來越頻繁。她們甚至會身著男裝騎著馬去踏青或者打球。球場上,英姿颯慡的女人縱橫馳騁嬌聲吶喊,圍觀的男人們則報之以一陣又一陣的叫好聲。[51]

  看來,大唐的男男女女都有了“胡心”。[52]

  這當然有問題。因此,唐高宗咸亨二年(671),朝廷下令治理整頓,可惜收效甚微。這個混血王朝的臣民似乎已經拿定主意,要在文化上也變成混血兒。唯一的變化是隨著吐蕃和回鶻的興起,女人的妝扮改成了回鶻髮型吐蕃臉,儘管她們被告知這絕不是一個中華兒女應有的模樣。[53]

  請問,這該算是半盤胡化呢,還是全盤?

  姑且算半盤吧!

  但即便只有半盤,也足以讓大唐的世界五彩斑斕。也許很少有人能夠想到,當時的長安已能吃到通行於中亞、印度和伊斯蘭國家的抓飯,開元以後更是以胡食為時尚。長安城裡“西餐廳”之多,恐怕不亞於今天的上海。[54]

  當然,不可或缺的還有葡萄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葡萄酒與唐人的關係實在太密切。儘管它在漢魏就已經傳入中國,自己釀造卻是在征服高昌之後。太宗皇帝甚至親任釀酒師,在原來配方的基礎上加以改造,監製出了八個新的品種。[55]

  這樣的皇帝,也屬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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