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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清宮廷畫家焦秉貞所作《御製耕織圖》1696年版本。該圖冊含耕種圖23幅、紡織圖23幅,每幅圖配康熙詩一首。

  沒錯,成稻就是成道,佛也正是水中之天。

  如此樸實無華,雖然顯得一枝獨秀,卻恰恰也是“否定之否定”,即心態如魏晉般玄遠,形式像兩漢般樸拙,這才從容不迫,心平氣和,比玄言更上層樓。問題在於,為什麼是這樣一種境界的禪宗,成為了大唐的宗教發言人呢?

  因為科舉。

  事實上,禪宗的興起與科舉的發展幾乎同步——唐代科舉之盛,肇於高宗之時,成於玄宗之代,極於德宗之世;而惠能成為六祖,南宗成為正統,懷海進行宗教改革,也正好在這三個時期。何況與百丈懷海同時期同輩分的,還有南泉普願、興善惟寬、藥山惟儼、丹霞天然、天皇道悟等等,均為一時之選;而科舉完全成熟,禪宗大行其道,則又都是在唐以後的宋代。請問這是巧合呢,還是天意?[16]

  都不是,是理所當然。

  前面說過,消滅士族地主是隋唐的歷史使命,庶族地主也遲早要登上歷史舞台。因此,當門閥政治窮途末路日薄西山時,科舉制度就被發明出來。它不但為帝國的文官集團建立了人才庫,實現了官僚的儒生化和儒生的官僚化,也相對公平地為天下讀書人提供了進身之階。貧寒之士不用考慮門第族姓,憑藉自身努力就能一步登天,由布衣而卿相,豈非另一種意義上的立地成佛和普度眾生?

  的確,寒門也可以做官,文盲也可以成佛,這就是新時代,也就是大唐夢,而且是可實現的。難怪庶族與禪僧要惺惺相惜了,因為他們共同挑戰著血統觀念和門第觀念;也難怪禪宗會成為時代發言人了,因為正如玄學化的般若學是門閥地主的意識形態,禪宗則屬於勤勞耕耘的寒門庶族。戰勝了關隴勛貴和山東豪門後,他們將成為時代主人。

  何況禪宗還告訴大家,入世與出世,求官與求佛,並不矛盾,因為成佛只在一念之間。金榜題名固然好,科場失意或削職為民則無妨退而參禪。這就為那些苦讀於寒窗,顛沛於仕途,沉浮於宦海,糾結於窮達的人,提供了得意時的憩息地,失意時的避難所。當然,是心理上的。

  與此同時,士大夫和知識界的心境開始變得平和,思想和文化也開始傾向於內省。因為安身已由科舉解決,立命則可以交給禪宗。科舉保證了國家的穩定,禪宗保證了心態的平衡。從此,中國人的目光便不再停留在外部世界,而更多地投向了內在心靈。這是中唐到兩宋的基本調性。

  時勢造英雄,也造觀念。

  當然,這同樣有一個過程,而且也同樣有趣。

  通往自由之路

  馬祖道一剛開始學佛時,也是坐禪的。

  於是,南嶽懷讓便去禪房看他。

  懷讓問:年輕人,你在這裡坐禪,究竟圖什麼?

  道一說:成佛。

  南嶽懷讓便找了塊磚頭,在牆上磨。

  道一問:和尚磨磚幹什麼?

  懷讓說:做鏡子。

  道一說:磨磚豈能成鏡?

  懷讓說: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豈能成佛?

  道一問:那要怎麼樣?

  懷讓說:牛車不動,該打車,還是打牛?

  道一答不上來。

  懷讓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要學坐禪,還是要學做佛?如果學禪,禪非坐臥;如果學佛,佛無定相。像你這樣整天坐禪,這不是學佛,是殺佛。

  馬祖道一如醍醐灌頂,頓悟。[17]

  現在看,懷讓不愧為惠能的親炙弟子,確實已得六祖的真傳。實際上禪宗的宗旨,就是心性本淨,佛性本有,無念為宗,見性成佛。這一點,惠能說得很清楚: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

  自若無佛心,何處求真佛?[18]

  這就是懷讓不主張坐禪的原因。禪是車,心是牛。牛不肯走,你打車幹什麼?佛就在你心中,怎麼不去找?

  當然,牛若肯走,車也可坐,否則仍是執迷。

  因此禪宗的修行主張是:

  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19]

  這當然是革命,也是顛覆。因為佛教之教法和證法的核心就是佛、法、僧,號稱三寶(梵文Triratna),皈依佛門就是皈依三寶。禪宗作為革命派,當然要顛覆。問題在於,心是看不見的,悟道卻需要契機,傳法也需要載體,牛和車都不可少。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向何處求?

  生活,實踐,大自然。

  的確,禪宗跟莊子和魏晉名士一樣極其熱愛自然。因為自然在漢語中,原本就有“自然而然”的意思,與禪宗主張的“覺悟不假外求”高度一致。因此在禪宗這裡,自然界最有佛性,也最接近無上正等正覺,正所謂“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20]

  於是,修禪就變成了休閒: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21]

  也是泛舟,是垂釣,是一無所獲: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22]

  般若智慧,就這樣變成了美。

  顯然,如果說“道”在基督教那裡變成了肉身,在伊斯蘭教那裡變成了經典,那麼,在禪宗這裡就變成了生活。宋代高僧克勤禪師還因此寫下了“茶禪一味”的名言。但,如果以為茶味就是禪意,卻大錯特錯。[23]

  可惜,許多人連這一步都達不到,比如某律師。

  律師是熟悉經書戒律的僧人。按照佛家分類法,參禪的是禪師,講律的是律師。道不同,原本不相為謀。然而那位菜鳥律師,卻偏要來刁難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懷海、南泉普願和興善惟寬的同門師兄弟大珠慧海。

  律師問:你們禪師,也用功嗎?

  慧海說:當然。

  那律師又問:怎樣用功?

  慧海說: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律師說:這跟閒雜人等有什麼不同?

  慧海說:他們吃飯時百種思索,睡覺時千般計較。[24]

  對於那不開竅的律師而言,慧海這是啟蒙,告訴他眾生之迷在於吃飯時不好好吃,睡覺時不好好睡。那麼,認準吃飯就是吃飯,睡覺就是睡覺,喝茶就是喝茶,對嗎?

  也不對。

  有一次,一位大宋提刑官在離職前,到雙峰山向法演禪師請教修行悟道的法門。法演笑眯眯地看著他說:提刑大人年紀輕輕,多少總讀過點情詩吧?有兩句詩非常貼切:頻呼小玉原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

  官員聽罷,唯唯諾諾而去。

  後來寫出“茶禪一味”名言的克勤,那時還只是法演的學生和侍者。於是他問老師:這位大人明白了嗎?

  法演說:他只認得聲音。

  表面上看,這並不錯。因為這首詩的本來意思就是:帥哥哥(檀郎)到家裡來做客,小姐不便出面相見,就頻繁地呼叫丫鬟(小玉)。其實她什麼事都沒有,只不過是想讓情郎記住自己的聲音。因此克勤問:老師不是說“只要檀郎認得聲”嗎?既然他認得聲音,怎麼就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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