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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海卻清醒地意識到,佛教招人厭惡與吃不吃肉沒有多少關係,有關係的是那寄生蟲式的乞食制度,哪怕吃的只是鹹菜和稀粥。作為農業民族,華人在心理上是排斥不勞而獲巧取豪奪的。因此,禪門僧侶的自力更生,就能為佛教重新贏得尊重,也使禪僧與其他僧尼判然有別,使禪院從一般寺院分離出來,從而使禪宗最終成為獨立的宗派。

  如此懷海,豈非宗教改革家?

  當然。事實上這樣一種叢林清規,不但對於佛教,就連對於禪的理解都是革命性的。前面說過,禪(Dhyana)在梵文中的本義是靜慮,因此英文通常翻譯為Meditation,意思是沉思或冥想。懷海和惠能卻把這個定義完全顛覆。成佛的途徑不但是瞬間頓悟,而且是身體力行。這離那個既條分縷析又超然物外的印度佛教,實在是十萬八千里。

  難怪他們要自稱“教外別傳”了。

  與儒學卻越靠越攏。成佛與成聖,修行與修身,慈悲與仁愛,幾乎可以置換,只不過禪宗並不治國平天下。但他們主張的普度眾生,豈非也可理解為“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理想?如果還贊成忠孝,與儒家倫理更是全無衝突。

  披著袈裟的,已儼然是儒者。

  然而這種變革卻只有禪宗才能實現。這不僅因為惠能主張人間佛法,也因為他堅持眾生皆有佛性。佛性問題與叢林清規是有關係的。因為鄙視勞作的人,也不會當真認為眾生平等。小乘佛教堅持人性是人性,佛性是佛性,其實就是主張一部分人天生種姓高貴,也只有這部分人才能成佛。

  佛與眾生,在他們那裡其實有天壤之別。

  惠能抹平了這一界限。雖然“一切眾生,悉有佛性”是大乘佛教的觀點,把這種觀點變成現實的卻是惠能。他以樵夫和行者的身份成為禪宗六祖,便雄辯地證明了任何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性,就像孟子說的人皆可以為堯舜。佛性作為般若智慧的種子是人人都有的,只看你會不會耕耘。

  這是一種時代精神。

  的確,生機勃勃的大唐是一個耕耘的時代,也是一個撒下種子就能開花結果的時代。之前四百年的動亂,等於把中華大地深深地犁了一遍又一遍。底層的沃土翻了上來,外面的肥水流了進來,開放寬容的政策更是讓陽光雨露得以充分降臨,生命活力得以盡情揮灑。毫無疑問,這樣的時代是需要發出自己聲音的,無論是在哪個領域。

  於是,禪宗便被挑選為宗教方面的發言人。

  時代精神

  選擇是在門閥制度衰朽之後開始的。

  事實上,中國雖然沒有種姓制度,卻有血統觀念和門第觀念。表現於歷史,就是西周到春秋的貴族政治和魏晉南北朝的門閥政治。貴族政治時代,佛教尚未傳入中國,華夏民族也沒有產生自己的宗教,凝聚人心的是祖宗崇拜。而且直到明清兩代,祖宗崇拜也仍是主流。

  因此,當貴族政治在秦漢逐漸讓位於官僚政治時,門閥制度便誕生了。門閥時代的統治階級不是貴族領主,而是士族地主。他們雖然並不世襲領地,卻壟斷仕途;而“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靠的正是祖宗。門閥制度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就因為只有祖宗崇拜的中國才有這樣的土壤。

  當然,也因為官僚體制最早在中國成熟。

  不過這樣一來,矛盾就產生了。因為官僚政治絕不允許仕途被壟斷,帝國制度也絕不允許國土被瓜分。要維護天下一統,就必須消滅貴族領主;要保證皇權至上,就必須消滅士族地主。漢唐兩代,肩負的就是這種使命。

  動搖了血統觀念和貴族政治的是漢,挑戰著門第觀念和門閥政治的是唐。漢是平民王朝,唐是混血王朝。兩個王朝的不同性質,造就了他們不同的氣質。包括漢、唐之間的魏晉南北朝,也有著自己的風度和風采。

  這是黃河九曲十八彎一樣的歷史長卷。

  總體上說,漢是雄渾大氣的。唯其雄渾,所以厚重;唯其大氣,所以樸拙。那些碑刻、陶俑、畫像石,以及霍去病墓前的雕塑,都表現出第一個農業大帝國初生牛犢般稚嫩而笨拙的生猛,以及新興貴族地主小喬初嫁式的天真爛漫和滿心歡喜。即便迂腐繁瑣如經學,妖妄荒唐如讖緯,鋪陳排比味同嚼蠟如漢賦,也未嘗沒有漢文明的自豪與自信。

  自信的背後,是歷史的邏輯。

  實際上,作為秦始皇政治遺囑的執行人,以及真正意義上的“中華第一帝國”,兩漢奠定了帝制時代的基本原則和主旋律:重農抑商,中央集權,獨尊儒術,孝治天下。如果真如黑格爾所說,歷史與邏輯是一致的,那麼,兩漢就是歷史邏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第一階段。

  第二階段是魏晉南北朝。

  作為邏輯意義上的否定,魏晉南北朝與兩漢,歷時大約等長,風貌截然相反:華夷不辨,胡漢混雜,戰亂頻繁。天下一統變成了群雄割據,對外征服變成了民族混血,統治階級變成了士族地主,意識形態變成了魏晉玄學,就連佛教也由巫術化的浮屠道變成了玄學化的般若學。

  當然,風骨也變成了風度。

  漢文化是有風骨的。它甚至延續到建安時期,因此而被稱為“漢魏風骨”。這其實是一股心勁,一種可以“激揚文字”的精氣神。建安詩人的“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是這個時代的終結篇,某種程度上也是最強音。[14]

  之後就變成瀟灑飄逸了。應該說,此前沒有哪個時代像魏晉這樣,把才情和氣質看作審美對象,將遊山玩水、飲酒服藥、論道談玄作為生活方式,讓最放蕩不羈和最嚴肅認真的統一起來,然後整體性地打包成一種風度——魏晉名士基本上是同一個調調,不像先秦諸子那樣各說各的。

  所以,魏晉風度其實是一種心態,而心態關乎思想。人們津津樂道的既然是道家的無、佛門的空,睿智的談吐當然成為追求目標。就連鍾愛漂亮的風貌也不奇怪。這不僅由於那風貌原本表現為脫俗的言行,體現著高超的睿智,也因為玄學本體和般若智慧,最終都要變成美。

  實現這一轉化是在唐。

  否定之否定的大唐燦爛輝煌。玄學時代像玉山一樣崩潰之後,留下了一片廣闊天地和諸多文化遺產;混血的楊隋和李唐則不拘一格地兼收並蓄,氣度恢宏地對外開放。新文明海納百川厚積薄發,理所當然地多元多樣,多彩多姿,其五光十色和絢麗斑斕已於《隋唐定局》盡述。那繽紛的色彩就像唐三彩上的鉛釉,濃郁得化都化不開。

  樸實無華的,似乎只有禪宗。

  禪宗確實是最樸素的。沒有嚇人的高頭講章,沒有華麗的鋪陳排比,只有最普通的日常用語。一位高僧甚至在插秧時悟到了菩提智慧,寫下了這樣一則示法偈:手捏青苗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成稻,退步原來是向前。[15]

  在實現農業機械化以前,插秧是基本農作之一。為了將集中培育的水稻秧苗分株定植在稻田中,農民必須低頭彎腰一根根插秧。如果往前走,就會踩踏已經插好的秧苗,他們只能一步步往後退。然而這位僧人卻在年復一年的簡單重複勞動中看出了大道理,不但字字平實,而且句句雙關,這顯然是只有親自參加生產的禪僧才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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