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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愛”也是一個動詞,處於永動之中,永遠都在理想的位置,不可能有徹底圓滿的一天。愛,永遠是一種召喚,是一個問題。愛,是立於此岸的精神彼岸,從來不是以完成的狀態消解此岸,而是以問題的方式駕臨此岸。愛的問題存在與否,對於一個人、一個族、一個類,都是生死攸關,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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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死說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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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史鐵生≠我

  要是史鐵生死了,並不就是我死了。——雖然我現在不得不以史鐵生之名寫下這句話,以及現在有人喊史鐵生,我不得不答應。

  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會到來,但那時我還在。要理解這件事,事先的一個思想練習是:傳聞這一消息的人,哪一個不是“我”呢?有哪一個——無論其塵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於“我”的角度在傳與聞呢?

  2生=我

  死是不能傳聞任何消息的——這簡直可以是死的鑑定。那麼,死又是如何成為消息的呢?唯有生,可使死得以傳聞,可使死成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頭,是熱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頑的品質得以流傳。

  故可將死作如是觀: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種。

  然而生呢,則必是“我”之角度的確在,或確認。

  3無辜的史鐵生

  假設誰有一天站在了史鐵生的墳前,或骨灰盒前,或因其死無(需)葬身之地而隨便站在哪兒,悼念他,唾棄他,或不管以什麼方式涉及他,因而勞累甚至厭倦,這事都不能怨別人,說句公道話也不能怨史鐵生。這事怨“我”之不死,怨不死之“我”或需悼念以使情感延續,或需唾棄以利理性發展。總之,怨不死的“我”需要種種傳聞來構築“我”的不死,需要種種情緒來放牧活蹦亂跳的生之消息。

  4史鐵生≈我使用過的一台電腦

  一個曾經以其相貌、體形和動作特徵來顯明為史鐵生的天地之造物,損壞了,不能運作了,無法修復了,報廢了,如此而已。就像一隻老羊斷了氣而羊群還在。就像一台有別於其他很多台的電腦被淘汰了,但曾流經它的消息還在,還在其曾經所聯之網上流傳。史鐵生死了,世界之風流萬種、困惑千重的消息仍在流傳,經由每一個“我”之點,連接於億萬個“我”之間。

  5浪與水=我與“我”

  浪終歸要落下去,水卻還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會斷滅。浪涌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運動),是水的表達、水的消息、水的連接與流傳。哪一個浪是我呢?哪一個浪又不是“我”呢?

  從古至今,死去了多少個“我”呀,但“我”並不消失,甚至並不減損。那是因為,世界是靠“我”的延續而流傳為消息的。也許是溫馨的消息,也許是殘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動鮮活的消息,這消息只要流傳,就必定是“我”的接力。

  6永遠的生=不斷地死

  有生以來,你已經死掉了多少個細胞呀,你早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的血肉之軀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而你卻還是你!你是在流變中成為你的,世界是在流變中成為世界的。正如一個個音符,以其死而使樂曲生。

  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是,一條河流能夠兩次被同一個人踏入嗎?同樣的邏輯,還可以繼續問:一個人可以一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嗎?

  7永恆的消息

  但是,總有人在踏入河流,總有河流在被人踏入。踏入河流的人以及被踏入的河流,各有其怎樣的塵世之名,不過標明永恆消息的各個片段、永恆樂曲的各個章節。而“我”踏入河流、爬上山巔、走在小路與大道、走過艱辛與歡樂、途經一個個幸運與背運的姓名……這卻是歷史之河所流淌著的永恆消息。正像血肉之更迭,傳遞成你生命的遊戲。

  8你在哪兒?

  你由億萬個細胞組成,但你不能說哪一個細胞就是你,因為任何一個細胞的死亡都不影響你仍然活著。可是,如果每一個細胞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思緒萬千,但你不能說哪一種思緒就是你,可如果每一種思緒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經歷紛繁,但你不能說哪一次經歷就是你,可如果每一次經歷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兒呢?

  9無限小與無限大

  你在變動不居之中。或者乾脆說,你就是變動不居:變動不居的細胞組成、變動不居的思緒結構、變動不居的經歷之網。你一直變而不居,分分秒秒的你都不一樣,你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倏忽而不再。你的形轉瞬即逝,你的肉身無限短暫。

  可是,變動不居的思緒與經歷,必定是牽繫於變動不居的整個世界。正像一個音符的存在,必是由於樂曲中每一個音符的推動與召喚。因此,每一個音符中都有全部樂曲的律動,每一個浪的涌落都攜帶了水的亘古欲望,每一個人的靈魂都牽繫著無限存在的消息。

  10群的故事

  有生物學家說:整個地球,應視為一個整體的生命,就像一個人。人有五臟六腑,地球有江河林莽、原野山巒。人有七情六慾,地球有風花雪月、海嘯山崩。人之慾壑難填,地球永動不息。那生物學家又說:譬如蟻群,也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每一隻螞蟻不過是它的一個細胞。那生物學家還說:人的大腦就像蟻群,是腦細胞的集群。

  那就是說:一個人也是一個細胞群,一個人又是人類之集群中的一個細胞。那就是說:一個人死了,正像永遠的樂曲走過了一個音符,正像永遠的舞蹈走過了一個舞姿,正像永遠的戲劇走過了一個情節,以及正像永遠的愛情經歷了一次親吻,永遠的跋涉告別了一處村莊。當一隻螞蟻(一個細胞,一個人)沮喪於生命的短暫與虛無之時,蟻群(細胞群,人類,乃至宇宙)正堅定地抱緊著一個心醉神痴的方向——這是唯一的和永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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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死說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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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我離開史鐵生以後

  我離開史鐵生以後史鐵生就成了一具屍體,但不管怎麼說,白白燒掉未免可惜。浪費總歸不好。我的意思是:

  ①先可將其腰椎切開,到底看看那裡面出過什麼事——在我與之朝夕相處的幾十年裡,有跡象表明那兒發生了一點兒故障,有人猜是硬化了,有人猜是長了什麼壞東西,具體怎麼回事一直不甚明了。我答應過醫生,一旦史鐵生撒手人寰,就可以將其剖開看個痛快。那故障以往沒少給我搗亂,但願今後別再給“我”添麻煩。

  ②然後再將其角膜取下,誰用得著就給誰用去,那兩張膜還是拿得出手的。其他好像就沒什麼了。剩下的器官早都讓我用得差不多了,不好意思再送給誰——腎早已殘敗不堪,血管里又淤積了不少廢物,因為吸菸,肺料必是髒透了。大腦麼,肯定也不是一顆聰明的大腦,不值得誰再用,況且這東西要是還能用,史鐵生到底是死沒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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