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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不要取消“心識”和“執著”吧——可笑如我者作如此想。因為除非與世隔絕顧自逍遙,魔性佛性總歸都是一種價值信奉;因為只要不是毀滅,靈魂與肉身的運動必定就有一個方向;因為除了可祝賀者已獨享福樂了之外,再沒見有誰不執著的,唯執著點不同而已。有執著於愛的,有執著於恨的,有執著於長壽的,有執著於功名的,有執著於投奔天堂的,有執著於拯救地獄的,還有執著於什麼也不執著以期換取一身仙風道骨的……想來,總不能因為有魔的執著存在,便連佛的執著也取消吧,總不能因為心識的可能有誤,便連善與惡也不予識別,便連魔與佛也混為一談吧。

  佛之輕看心識,意思大概與“生命之樹常青,理論永遠是灰色的”相似。我們的智力、語言、邏輯、科學或哲學的理論,與生命或宇宙的全部存在相比,是有限與無窮的差距。今天人們已經漸漸看到,因為人類自詡為自然的主宰,自以為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便可引領我們去到天堂,已經把這個地球榨取得多麼枯癟醜陋了,科學的天堂未見,而人們心魂中的困苦有增無減。因此,佛以其先知先覺倡導著另一種認識方法和生活態度。這方法和態度並不簡單,若要簡單地概括,佛家說是:明心見性。那意思是說:大腦並不全面地可靠,萬勿以一(一己之見)概全(宇宙的全部奧秘),不可妄尊自大,要想接近生命或宇宙的真相,必得不斷超越智力、邏輯、理論的局限,才能去見那更為遼闊奧渺的存在;要想創造人間的幸福,先要遵法自然的和諧,取與萬物和平相處的態度。這當然是更為博大的智慧,但可笑如我者想,這並非意味著要斷滅心識。那博大的智慧,是必然要經由心識的,繼而指引心識以及與心識通力合作。就像大學生都曾是從小學校里走出來的,而愛因斯坦的成就雖然超越了牛頓但並不取消牛頓。超凡入聖也不能棄絕了科學技術,最簡單的理由就是芸芸眾生並不個個都能餐風飲露。這是一個悖論,科學可以造福,科學也可以生禍,福禍相倚,由是佛的指點才為必要。語言和邏輯呢,也不能作廢,否則便是佛經也不能讀誦。佛經的流傳到底還是藉助了語言文字,經典的字裡行間也還是以其嚴密的邏輯令人信服、教人醒悟。便是玄妙的禪宗公案,也仍然要靠人去沉思默解,便是“非常道”也只好強給它一個“非常名”,真若不流文字,就怕那智慧終會湮滅,或淪為少數慧根豐厚者的獨享。這又是一個悖論,語言給我們自由,同時給我們障礙,這自由與障礙之間才是佛的工作,才是道的全貌。最要緊的是:倘在此心識紛紜、執著各異的世界上,一刀切地取消心識和執著,料必要得一個價值虛無的麻木碩果,以致佛魔難分,小術也稱大道,貪官也叫公僕,惡也做佛善也做佛,佛位林立單單不見了佛性與佛行。

  心識加執著,可能產生的最大禍患,怕就是專制也可以順理成章。惡的心識自不必說,便是善的執著也可能如此。比如愛,“愛你沒商量”就很可能把別人愛得痛苦不堪,從而侵擾了他人的自由和權利。但這顯然不意味著應該取消愛,或者可愛可不愛。失卻熱情(執著)的愛早也就不是愛了。沒有理性(心識)的愛呢,則很可能只是情緒的泛濫。美麗的愛是要執著的,但要使其在更加博大的維度中始終不渝,這應該是佛願的指向,是終極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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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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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識也好,智慧也好,都只是對存在的(或生命奧秘的)“知”,不等於終極關懷。而且!智慧的所“見”也依然是沒有止境,佛法的最令人誠服之處,就在於它並不諱言自身的局限,和其超越、升華的無窮前景。若僅停留於“知”,並不牽繫於“願”付諸於“行”,便常讓人疑惑那是不是藉助眾生的苦難在構築自己的光榮。南懷瑾先生的一部書中的一個章節,我記得標題是“唯在行願”,我想這才言中了終極關懷。終極關懷都是什麼?論起學問來令人膽寒,但我想“條條大路通羅馬”,千頭萬緒都在一個“愛”字上。“斷有情”,也只是斷那種以占有為目的、或以奉獻求酬報的“有情”,而絕不是要把人斷得麻木不仁,以致見地獄而繞行,見苦難而逃走。(話說回來,這繞行和逃走又明顯是“有情”未斷的表徵,與地藏菩薩的關懷相比,優劣可鑑。)愛,不是占有,也不是奉獻。愛只是自己的心愿,是自己靈魂的拯救之路。因而愛不要求(名、利、情的)酬報;不要求酬報的愛,才可能不通向統治他人和捆綁自己的“地獄”。地藏菩薩的大願,大約就可以歸結為這樣的愛,至少是始於這樣的愛吧。

  但是,我很懷疑地藏菩薩的大願能否完成。還是老問題:地獄能空嗎?矛盾能無嗎?困苦能全數消滅嗎?沒有差別沒有矛盾沒有困苦的世界,很難想像是極樂,只能想像是死寂。——我非常渴望有誰能來駁倒我,在此之前,我只好沿著我不能駁倒的這個邏輯想下去。

  有人說:佛法是一條船,目的是要渡你去彼岸,只要能渡過苦海到達彼岸,什麼樣的船都是可以的。對此我頗存疑問:一是,說彼岸就是一塊無憂的樂土,迄今的證明都很無力;二是“到達”之後將如何?這個問題似在原地踏步,一籌莫展;三是,這樣的“渡”,很像不圖小利而要中一個大彩的心理,怕是聰明的人一多,又要天翻地覆地爭奪不休。

  所謂“斷滅我執”,我想根本是要斷滅這種“終點執”。所謂“解脫”,若是意味著逃跑,大約跑到哪兒也還是難於解脫,唯平心靜氣地接受一個永動的過程,才可望“得大自在”。彼岸,我想並不與此岸分離,並不是在這個世界的那邊存在著一個彼岸。當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時,我想,他的心魂已經進入彼岸。彼岸可以進入,但彼岸又不可能到達,是否就是說:彼岸又不是一個名詞,而是動詞?我想是的。彼岸、普度、宏願、拯救,都是動詞,都是永無止境的過程。而過程,意味著差別、矛盾、運動和困苦的永遠相伴,意味了普度的不可完成。既然如此,佛的“普度眾生”以及地藏菩薩的大願豈不是一句空話了?不見得。理想,恰在行的過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話,行而沒有止境才更見其是一句真話,永遠行便永遠能進入彼岸且不棄此岸。若因行的不可完成,便嘆一聲“活得真累”,而後拋棄愛願,並美其名為“解脫”和“得大自在”——人有這樣的自由,當然也就不必太反對,當然也就不必太重視,就像目送一隻“UFO”離去,回過頭來人間如故。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說到底人只可拯救自己,不能拯救他人,因而愛的問題可以取消。我很相信“說到底人只可拯救自己”,但怎樣拯救自己呢?人不可能孤立地拯救自己,和,把自己拯救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去。世上如果只有一個人,或者只有一個生命,拯救也就大可不必。拯救,恰是在萬物眾生的緣緣相系之中才能成立。或者說,福樂逍遙可以獨享,拯救則從來是對眾生(或曰人類)苦樂福患的關注。孤立一人的隨生隨滅,細細想去,原不可能有生命意義的提出。因而愛的問題取消,也就是拯救的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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