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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麼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地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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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務虛筆記》的一封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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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務》228節

  如果這類銜接發生錯位——這是非常可能的,比如把A的事跡連接到B的身上去了,甚至明知不是這樣,但覺得唯其如此才可以填補我的某種情感或思想空白,於是在我心魂的真實里,一些人物(包括我與他人)之間便出現了重疊或混淆。這重疊或混淆,我以為是不應該忽略的,不應該以人物或故事線索的清晰為由來刪除的,因為它是有意義的——這也就是小說之虛構的價值吧,它創造了另一種真實。比如若問:它何以是這樣地混淆而非那樣地混淆?回答是:我的思緒使然。於是這混淆畫出了“我”的內心世界,“我”的某種願望,甚至是隱秘。

  (我有時想,一旦輕視了空間事物,而去重視心魂狀態,很可能就像物理學從宏觀轉向微觀一樣,所有的確定都賴於觀察了。這時,人就像原子,會呈現出“波粒二象性”,到底是波還是粒子唯取決於觀察,而一個人,他到底是這樣還是那樣,唯取決於我的印象。孤立地看他,很像是粒子,但若感悟到他與人群之間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秘關聯,他就更像似波了吧。——這有點離題了。)

  說到隱秘,什麼隱秘呢?比如說,A的惡行我也可能會有(善行也一樣),只不過因為某種機緣,A的惡行成為了現實,而我的這種潛在的可能性未經暴露——這通過我對A的理解而得印證。我相信,凡我們真正理解了的行為,都是我們也可能發生的行為,否則我們是怎麼理解的呢?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如此這般,於是順理成章地鑄成了惡行的呢?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潛在的可能,我們就會想不通,我們就會說“那真是我不能理解的”。人性惡,並不只是一些顯形罪者的專利。(比如,某甲在“文革”中並未打人,但他是否就可以誇耀自己的清白?是不是說,未曾施暴的人就一定不會施暴呢?叛徒的邏輯亦如是,你不是叛徒,但你想過沒有,你若處在他的位置上會怎樣呢?如果我們都害怕自己就是葵花林里的那個叛徒,那就說明我們都清楚她進退維谷的可怕處境,就說明我們都可能是她。)不光在這類極端的例子中有這樣的邏輯,在任何其他的思與行中都是如此。我可能是Z、L、O、N、W2……因此我這樣地寫了他們,這等於是寫了我自己的種種可能性。我的心魂,我的欲望,要比我的實際行為大得多,那大出的部分存在於我的可能性中,並在他人的現實性中看到了它的開放——不管是惡之花,還是善之花。儘管這種種可能性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但難道我們不是矛盾的嗎?我們的內心、欲望、行為不是常常地矛盾著嗎?善惡俱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是此一心魂的真確。當然,他們做過的很多事並非就是我的實際經歷,但那是我的心魂經歷。如果我這樣設想,這樣理解、希望、夢想了……並由之而感受到了美好與醜陋、快樂與恐懼、幸福與痛苦、愛戀或怨恨、有限與無限……為什麼這不可以叫做我的經歷?皮肉的老繭,比心魂的年輪更稱得上是經歷嗎?(所以,順便說一句:當有人說《務》中的角色可能是現實中的誰的時候,我想那可真是離題太遠。)

  我想,某種小說的規矩是可以放棄的,在試圖看一看心魂真實的時候,那尤其是值得放棄的。就是說,對《務》中的角色,不必一定要弄清楚誰是誰,(更不要說《務》外的人物了。)事實上,除非檔案與病歷,又何必非弄清楚誰是誰不可呢?又怎麼能弄清楚誰是誰呢?然而檔案只記錄行為,病歷只記錄生理,二者均距心魂遙遠,那未必是文學要做的事。還是玻爾那句話的翻版:我無法告訴你我是誰,我只能告訴你,關於我,我能夠怎樣想。

  如果有人說《務》不是小說,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對。如果有人說它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詩,也不是報告文學,我覺得也還是沒什麼不對。因為實在是不知道它是什麼,才勉強叫它作小說。大約還因為,玻爾先生的那句話還可以作另一種引申:我不關心小說是什麼,我只關心小說可以怎樣說。況且,倘其不是小說,也不是其他任何有名有姓的東西,它就不可以也出生一回試試嗎?——這是我對所謂“小說”的看法,並不特指《務》。這封信已經寫得有點像爭辯了,或者為著什麼實際的東西而爭辯了。那就再說一句:寫這部長篇時的心情更像是為了還一個心愿,其初始點是極私人化的,雖然也並非純粹到不計功利,但能出版也已經足夠了。至於它能抓住多少讀者,那完全是它自己的事了。您的出版事業剛剛開始,不必太為它操心,不能賺錢的事先不要做,否則反倒什麼也幹不成。“務虛”與“務實”本當是兩種邏輯,各司其職,天經地義。

  我近來身體稍差,醫生要我全面休息,所以就連這封信也是斷斷續續寫了好些天。立哲想請我去美國逛一趟,如果身體無大問題,可望六月成行。到時瑞虎將做我們的導遊兼司機,這真讓人想起來就高興。只盼美夢成真吧——這一回不要止於務虛才好。那時您若有空,可否也來一聚呢?

  即頌

  大安!

  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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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答之問或無果之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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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今,信徒們的火氣似乎越來越大,狂傲風骨仿佛神聖的旗幟,誰若對其所思所行稍有疑慮或怠慢,輕則招致詛咒,重則引來追殺。這不免讓人想起“紅衛兵”時代的荒唐,大家頌揚和憧憬的是同一種幸福未來,卻在實行的路途上相互憎恨乃至廝殺得英雄輩出,理想倒乘機飄離得更加遙遠。很像兩個孩子為一塊蛋糕打架,從桌上打到桌下,打到屋外再打到街上,一隻狗悄悄來過之後,理想的味道全變。

  很多嚴厲的教派,讓我不敢靠近。

  聞佛門“大肚能容”可“容天下難容之事”,倍覺親近,喜愛並敬仰,困頓之時也曾得其教益。但時下,弄不清是怎麼一來,佛門竟被信佛的cháo流沖卷得與特異功能等同。說:佛就是最高檔次的特異功能者,所以洞察了生命的奧秘。說:終極關懷即是對這奧秘的探索,唯此才是生命的根本意義,生命也才值得讚美。說:若不能平息心識的波瀾,人就不可得此功能也就無從接近佛性。言下之意生命也就失去價值,不值得讚美。更說:便是動著行善的念頭,也還是掀動了心浪,唯善惡不思才能風息浪止,那才可謂佛行。如是之聞,令我迷惑不已。

  從聽說特異功能的那一天起,我便相信其中必孕藏了非凡的智識,是潛在的科學新大陸。當然不是因為我已明了其中奧秘,而是我相信,已有的科學知識與浩瀚的宇宙奧秘相比,必僅滄海一粟,所以人類認識的每一步新路必定難符常規;倘不符常規即判定其假,真就是“可笑之人”也要失笑的可笑之事了。及至我終於目睹了特異功能的神奇,便更信其真,再聽說它有多麼不可思議的能力,也不會背轉身去露一臉自以為是的嘲笑。嘲笑曾經太多,勝利的嘲笑一向就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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