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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能塑造他們,我是被他們塑造的。但我並不是他們的相加,我是他們的混淆,他們混淆而成為——我。在我之中,他們相互隨機地連接、重疊、混淆,之間沒有清晰的界線。……我就是那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捲起斑斕的落葉抑或印象之時,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經常,甚至每時每刻,都像一個臨終時的清醒的老人,發現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記憶都逃出了大腦,但它們變成印象卻全都住進了我的心靈。而且住進心靈的,並不比逃出大腦的少,因為它們在那兒編織雕鑄成了另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記憶已經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鮮活的生命。

  ——《務》136節

  這就是我以為可以把《務》看作自傳體小說的理由,及這一種自傳的邏輯。

  所以,有關C的章節是不能刪除的。因為C並不是一個我要塑造或描寫的人物,而應看作是這一份心魂歷史的C部分。C的其他方面在這篇小說中是不重要的,只有以C為標誌的殘疾與愛情的緊密相關,才是這一心魂歷史不可或缺的。而C的其他路途,亦可由Z、L甚至O、N等此書中出現的其他角色(即此一心魂的其他部分)來填補、聯想,甚至混淆為一——這是允許的,但非一定的。一定的僅僅是:這諸多部分,混淆、重疊而成就了我的全部心路。

  如果有人說這是一部愛情小說,我不會反對。殘疾(殘缺)與愛情——尤其是它們以C為標誌如此地緊密相關,我甚至相信這是生命的寓言,或是生命所固有的遺傳密碼,在所有人的心裡和處境中都布散著它們的消息。從我們一出生,一感受到這個世界、這個同類之群,我們就日益強烈地感受到了差別、隔離和懼怕,同時生出了愛的欲望。——這就是“我”與畫家Z從童年時,便由“一座美麗的房子”和“一個可怕的孩子”所聽到的消息。這消息不斷流傳,不斷演變,直至詩人L的日記被人貼在了牆上,和他未來在性愛中的迷惑;直至W2的童言無忌與流放邊陲;直至O的等待,及其夢想的破滅;直至F醫生的眺望、深藏的痛苦與夢中的供奉;直至Z的叔叔晚年重歸葵花林;直至一個叛徒的生不如死的殘酷處境,和她永生永世的期盼……這一切都攜帶著那種美麗並那種可怕的消息。因而這一切(無論是更為個體化的,還是更為社會化的)都發端於、也結束於生命最初的那個密碼:殘疾(殘缺)與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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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務虛筆記》的一封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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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說,每個人生來都是孤獨的,這是人之個體化的殘缺。因此我們傾向與他者溝通、親和。而他者之為他者,意味著差別、隔離、恐懼甚至傷害,這是社會化的殘缺。於是我們更加的期盼著團聚——我需要你,需要他者,一個心魂需要與另外的心魂相融合。而這,證明了愛情。我們因殘缺而走向愛情。我們因殘缺而走向他者,但卻從他者審視的目光里發現自己是如此的殘缺。我們試圖彌補殘缺,以期贏得他者的垂情或收納,但我們又發現這彌補不可能不求助於他者,因為只有在他者同樣祈盼的目光中,那生就的殘缺才可獲彌補。甘地說過: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愛亦如此,愛可以視為和平的根源,那不是一種可期捕獲之物,是方法,是關係。愛的艱難與祈盼,簡直是千古的輪迴或重演!原來殘缺和愛情是互為因果的。一切心魂的福樂與危懼中都攜帶了這樣的消息。而這消息,在C的處境中(或我之C的思緒里)尤顯昭彰。

  我並不想寫一個殘疾人的愛情遭遇,那些東西差不多已經被寫濫了。我是要寫,恰是人之殘缺的背景,使愛情成為可能和必要。恰是性的殘疾或沉淪,使愛情與單純的性慾明顯區分,使愛情大於性慾的部分得以昭彰。是人對殘缺的意識,把性煉造成了愛的語言,把性愛演成心魂相互團聚的儀式。只有這樣,當赤裸的自由不僅在於肉體而更在於心魂的時刻,殘疾或沉淪了的性才復活了,才找到了激情的本源,才在上帝曾經賦予了它而後又禁閉了它的地方、以非技術而是藝術的方式,重歸樂園。為此應該感恩於上帝,也感恩於魔鬼,亦即感恩於愛也感恩於殘缺。當殘疾降臨之時,以至其後很多年,我絕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這樣說。而當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這一點時,我真是由衷地感動。

  有人說,父母之愛比性愛更無私更純潔,我實在不能同意。父母對兒女的愛固然偉大,但那並不觸及愛的本質,因為其中缺少了他者。父母愛兒女,其實是愛著自己的一部分。唯在與他者的關係中,即自我的殘缺中,愛的真意才顯現。當有一天,父母對兒女說“我們是朋友”的時候,我想那是應該慶祝的,因為那時父母已視兒女為平等的他者了。但是多麼有意思啊,如果在戀人之間忽然要特特地強調“我們是朋友”,這卻值得悲哀,這說明一堵曾經拆除的牆又要壘起來了。語言真是魔術師。這牆的重新壘起,不僅指示愛情的消逝,同時意味著性關係的結束或變質。可見,於人而言,性從來不僅僅是性,那是上帝給人的一種語言,一種極端的表達方式。所以詩人L終有一天會明白,這方式是不能濫用的,濫用的語言將無以言說。是啊,一切存在都依靠言說。這讓我想起大物理學家玻爾的話:物理學不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能夠談論什麼。

  《務》最勞累讀者的地方,大約就是您所說的“過於分散的物象”。人物都以字母標出,且人物或事件常常相互重疊、混淆,以至讀者總要為“到底誰是誰”而費神。我試著解釋一下我的意圖。

  首先——但不是首要的:姓名總難免有一種固定的意義或意向,給讀者以成見。我很不喜歡所謂的人物性格,那總難免類型化,使內心的豐富受到限制。

  其次——但這是最重要的:我前面已經說過了我不試圖塑造完整的人物,倘若這小說中真有一個完整的人物,那只能是我,其他角色都可以看作是我的思緒的一部分。這就是第一章里那個悖論所指明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就連“我”這個角色也只是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自然,諸如C、Z、L、F、O、N、W2……就都是我之生命印象的一部分,他們的相互交織、重疊、混淆,才是我的全部,才是我的心魂之所在,才使此一心魂的存在成為可能。此一心魂,倘不經由諸多他者,便永遠只是“空空來風”。唯當我與他者發生關係——對他們的理解、訴說、揣測、希望、夢想……我的心路才由之形成。我經由他們,正如我經由城市、村莊、曠野、山河,物是我的生理的歲月,人是我心魂的年輪。就像此刻,我的心路正是經由向您的這一番解釋而存在的。

  如果這種解釋(在小說里是敘述,在生活中是漫想,或“意識流”)又勾連起另外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就會在我心裡相互銜接(比如A愛上了B,或相反,A恨著B)。但這樣的銜接並不見得就是那些人的實際情況(比如A和B實際從不相識),只是在我心裡發生著,只不過是我的確鑿的思緒。所以我說我不能塑造他人,而是他們塑造著我。——這簡直可以套用玻爾的那句名言了:文學不告訴我們他人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他人我們能夠談論什麼。而這談論本身是什麼呢?恰是我的思緒、我的心魂,我由此而真確地存在。那“空空的來風”,在諸多他人之間漫遊、串聯、採擷、釀製、理解乃至誤解……像一個謠言的生成那樣,構成變動不居的:我。說得過分一點,即:他人在我之中,我是諸多關係的一個交叉點,命運之網的一個結。《務》中的說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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